李惜儿连忙跪地,头垂得极低,惶恐不安。
朱祁钰转身,背影在烛光下摇曳如枯槁,“你走吧,告诉成敬,叫他过来侍奉。”
他顿了顿,又道:“朕赏你些金银,权作……补偿。”
李惜儿不敢多言,只匍匐叩首,退出殿去。她走得很快,仿佛怕被悲怆的回音裹住。
殿中再次归于沉寂。朱祁钰跌坐榻上,望着案前静置的小锁头,手中不知何时已满是冷汗。他声音低到近乎耳语,却仿佛要将整颗心剖开:
“小薇……朕快撑不住了。哪怕是幻影、是错认,朕也想再见你一面……”
窗外风吹竹影,似有一声幽幽女语,在夜色中悄然回荡,
“阿钰……你不要再苦了。”
夜色如墨,朔风呼啸,大雪自朱墙黛瓦间无声落下,将整个南宫裹入死寂。此处早已年久失修,自朱祁钰生病后便疏于巡查,如今宫墙颓败、灯火稀疏,只余北风穿堂,吹得门扉“咿呀”作响,犹如旧梦回声。
曹吉祥披着斗篷,悄然翻越了那条他再熟悉不过的暗道,绕入宫墙之内。他脚步轻巧,却毫不遮掩,仿佛已笃定无人再在意这南宫深处的蛛网与尘埃。
他推门而入,厚重的门扉在雪夜中发出一声钝响。昏黄的油灯下,朱祁镇独坐窗前,披着貂裘,神色苍冷,面容因多年的幽禁与压抑而显得狰狞。
“太上皇。”曹吉祥俯身行礼,语气狎媚而得意,“奴才方才从内廷带回消息,那皇帝陛下,神志愈发混乱,身形羸弱,听说这几日已经连马都上不去了。内侍日日搀扶着上朝,稍一劳神便吐血不止,怕是大限将至了。”
朱祁镇冷笑一声,声如碎冰:“呵,当年他夺我帝位,何曾想过今日会落得如此下场?是报应,天道轮回,不爽毫厘。”
曹吉祥眯着眼,继续添油加醋:“自那杭皇后一死,他便像丢了魂似的,一日比一日沉沦。听说在御前批折,还常常以幻觉为伴,连食器都摆两套,真真是疯了,奴才看着都觉得可怜。”
他故作怜悯状,却眼底全是阴狠笑意。
朱祁镇闻言,眉头骤沉,目光中闪过一丝深戾:“那杭令薇……她也配称什么皇后?昔日朕在位,她便处处拂逆,倒向朱祁钰,还以死守节,博得美名。连她的儿子都抢了深儿原该承继的太子之位,她这女人,本就不安分。”
“太上皇圣明。”曹吉祥连忙低头恭维,“她一介民女,凭什么入宗庙、立神主?这般美谥,简直是对皇室血统的侮辱。”
朱祁镇站起身,走向窗前,望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沉声道:“是时候了。”
“曹吉祥。”
“奴才在。”
“传令石亨、徐有贞、杨善……这些旧部宿将。明日朝堂之上,放一把火,烧尽他最后的威望!朕要看他如何应对风雪将至。”
“是,奴才立刻去办。”曹吉祥伏地如蛇,满眼阴毒与兴奋。
他走后,殿中重新归于死寂。朱祁镇久久站在窗前,看着鹅毛大雪铺满空庭,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寒意。
“天时……终于要归于朕了。”
“陛下,下雪了!您快看!”成敬掀开殿窗帷幔,指着窗外,声音中难掩一丝激动与期盼。
朱祁钰正伏案批阅奏章,闻言停下了笔,抬头望去,只见漫天素雪洒落乾清宫前殿,如羽似絮,静静覆在朱红的宫墙、雕花的栏杆之上,天地一片洁白,仿若将世间的喧嚣都掩埋于银色苍茫之下。
“好啊,下雪好。”朱祁钰轻声开口,语气却带着浓重的倦意与欣慰,“瑞雪兆丰年,来年……必定是个好年。”
“是啊陛下,”成敬附和着,语气放轻了几分,“再过几日便是除夕,踏进景泰八年了……”
“景泰八年……”朱祁钰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唇角泛起一抹难以言说的神情,“小薇……她生前总是念着这个年头,常说此年天象反复,命数有变。如今想来,或许……她是在暗示我吧……天命将尽于此。”
说着,他从袖中缓缓取出那枚早已温润光滑的小锁头。那是杭令薇留给他的东西,封有她一缕魂魄。朱祁钰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那锁上的细纹,眼神里满是无尽的缱绻与哀恸,仿佛那点点金纹之中,就藏着他倾尽一生的思念。
“陛下……”成敬声音哽咽,终是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滑落脸颊,“奴才求您,说些吉祥的话吧。您这些日子,太苦了……奴才看着,于心不忍……”
朱祁钰转眸看向他,目光温和而疲惫,轻声道:“成敬,起来吧。你自幼随我长大,陪朕经历从郕王到登基,再到失去她……你最知道,朕这一生有多痛苦。”
他顿了顿,望向窗外雪幕下的空庭,雪花缓缓飘落在宫瓦之上,宛如落满白发。
“如今命数将尽,或许也是一种解脱。朕不再是那个看似手握大权,身披金甲的皇帝了,不过是一个在白雪中等着赴约的旧人。”
成敬泣不成声:“陛下!请您保重龙体啊,皇后娘娘若在天有灵,也定不愿您这般憔悴!”
“她不会怪我……”朱祁钰喃喃,“这一年,朕熬下来了。景泰八年……朕与她,终究只隔了一年的死别。如今雪落了,这时节,她在那边是不是也穿着那身翟衣,等着朕一起过年?”
说着,他的眼神在窗外的风雪里停驻良久,一语不发,只任那雪花纷飞落在他袖上、发间,如岁月悄然,沉寂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