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吉祥察言观色,见她志气未减,便顺势跪下,语声铿锵:“太后放心,奴才愿为太后与太上皇效犬马之劳,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孙太后定定看着跪在殿中的内监,眼角缓缓泛出一丝笑意。
这盘沉寂许久的棋,终于,又可以动了。
乾清宫内,炉香氤氲,金炉吐出袅袅瑞气,映着朱红帷帐与鎏金蟠龙图案,宛如帝王权威的具象。朱祁钰高坐于御案之旁,面前陈列着刚批阅完的奏折,而于谦恭立阶下,正在低声禀报边防军务与太子课业。
“回陛下,”于谦微躬着身,语气沉稳如铁,“太子天资聪颖,臣所授之典籍史义,多能一闻便解,且记忆过目不忘,理通义达,实乃储君之资,社稷之福。”
他话音刚落,杭令薇便微笑颔首,缓步上前一步,语调柔婉中不失自豪:“叔父过誉了。若非您殚精竭虑地教导,济儿如何有今日之长进?家中人虽夸他聪明,我却知聪慧只是一分,更要靠先生循循善诱,引之以道,才能开明识理。”
“臣惶恐。”于谦闻言,竟正色跪下,语气谦逊,“岂敢受皇后娘娘‘叔父’之称,微臣不敢僭越。”
“叔父快快请起。”杭令薇亲自伸手将他搀扶,语气中满是敬重,“您于国于家皆有大恩,受我一声称呼,实至名归。”
朱祁钰在一旁笑了,缓缓开口,语调温和却含不尽敬意:“朕素知卿与皇后之父杭国丈旧交深厚,如今又身任太子少保,启蒙储君,此乃朕与皇后之幸。朕常思为人父者,既愿子成才,又虑师资之德,所幸得卿,令朕心安。”
他话锋一转,从身畔取出一册厚重书卷,书脊用鎏金描字,写着《历代君鉴》四字,朱祁钰双手将其举起,递于于谦:“此书,乃朕亲自编撰,参照《资治通鉴》与《贞观政要》诸典,辑录历代明君治世之道。皇后亦于其间协助点校,字字皆为心血所铸。朕望卿于暇日将之讲授太子,使其明辨兴替、识政之要,承国之祚。”
于谦双手接过,郑重地行礼叩谢,语声铿锵:“臣谨遵圣训,必不负所托,教太子谨学慎思,以承皇恩。”
朱祁钰正欲答话,忽见于谦眉宇微蹙,掩口轻咳几声,面色略显苍白。他不由皱眉,关切道:“卿近日是否劳顿过甚?朕听着你这咳声……可要请太医来看?”
于谦躬身垂首:“微臣自知老朽之体,偶有风寒,惶恐惊扰圣听。臣当慎自调理,不敢误事。”
朱祁钰神情略凝,未多言,却默默记在心中。杭令薇也微蹙眉,望着于谦背影,低声道:“叔父身子一向清瘦,不可再太操劳。回头我命人送些膳药补身之物入府,权当后辈一份心意。”
等于谦告退之后,朱祁钰仍放心不下,旋即命内侍唤太医入殿详询病情。太医俯身回禀:“回陛下,少保大人乃素体虚寒,近日操劳过度,乃致痰湿内蕴。臣已开方以竹沥为引,配以温肺清痰之药,调养为主。”
“竹沥?”杭令薇闻言轻蹙娥眉,转头看向朱祁钰,“北地多寒少雨,少有修竹成林,此药虽好,只恐竹难寻。”
朱祁钰沉吟片刻,忽而一拍掌心,神情一振:“朕记得京师万岁山中有几片修竹,年岁不浅,枝干修直,不若采其新笋青竹,取其竹沥,送予于卿。”
“万岁山?”杭令薇眼眸一亮,轻声道:“若真能缓其病痛,自是再好不过。臣妾愿与陛下一同前往。”
朱祁钰闻言莞尔,牵起她的手,语气带笑:“好,那便明日一早,我们一同去。为朕之贤臣,采竹献心,也算尽一份微薄之情。”
次日辰时,朝阳微露,万岁山上山风拂翠,玉露凝香。朱祁钰与杭令薇换上便装,偕数名随从登山采竹。山林寂静,只闻枝叶簌簌。
“陛下,您看这节竹子色青气足,竹节密实,定然竹沥盈盈。”杭令薇纤手扶着一节修竹,眼中光彩流转。
“朕方才砍下的这株也极好。”朱祁钰将一节粗壮青竹横抱于怀,轻敲其节,回声清脆,“送予于卿,定能化解病痰。”
二人相视而笑,眼神中皆含着不言而喻的暖意。晨风送香,山光洒落在帝后身上,仿佛不在尘世宫闱,而是山野比翼的佳侣。
当天傍晚,精选砍下的二十余节修竹,已由锦衣卫快马送入于府。于谦闻讯大骇,听说竟是皇帝与皇后亲自登山砍伐,心中既感且愧,不待人召,便急急入宫请罪。
“臣,有负圣恩,怎敢劳陛下与皇后亲自奔走!臣……臣罪该万死!”于谦一见圣颜,已是扑通跪下,泪洒衣襟。
朱祁钰不忍,亲自上前,将他搀扶起来,语气沉稳却含着情谊万千:“于卿是朕社稷之柱,太子之师,朕岂能不惜?今日所为,不过是一片敬意罢了,卿若心安,便将这份情谊,化作更长久的辅佐与托教。”
杭令薇也盈盈拱手:“叔父但安心调养,太子的前程,尚需您一手打磨。”
于谦眼中含泪,俯首如山:“臣,誓以此生,效忠陛下,教养太子,不负所托,不辱君恩!”
乾清宫中烛影摇红,殿外风声渐止。帝后之恩,臣子之忠,如此一幕,便是朱祁钰在位期间最动人的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