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并非人人都能如此释然,也并非每一个身居高位者都甘愿退隐山林、与世无争。有些仇恨,越压抑,越灼烧骨髓;有些执念,越深藏,越啃噬心魂。朱祁钰可以淡然放下,但朱祁镇,不能。
昔日的天子,如今被幽囚于南宫,表面上仍冠以“太上皇”之尊,实则如笼中雀,空有虚名,寸步难行。宫中供奉齐备,珍馐美馔不断,可朱祁镇的心,却如冰封雪藏的炉灰,死寂中孕育烈火。他不甘。他本是正统之君,是名正言顺登基的天命之子,却落得如此境地。
弟弟朱祁钰,自小不过懦弱庸常,怎配坐镇九重之巅?这世上,本该由他朱祁镇来号令天下。那把龙椅,是他的,是他朱家的江山,岂容旁人窃据?
机会,总在不经意间悄然降临。
那日,因秀王朱见澍诞生,乾清宫颁下赏赐,由一众太监押送入南宫。朱祁镇面上依旧维持着恭敬接受的姿态,但目光在一众宫人中迅速扫过,蓦地定格在一人身上——
曹吉祥。
那是王振一脉的旧部,曾在司礼监任职,位不显,却眼高于顶,锋芒内敛。王振覆灭之后,他苟延于朝中,仕途一蹶不振,如今不过是个闲散低阶内侍,连陛下都不愿多瞧一眼。但朱祁镇知道,他的野心,从未熄灭。
“奴才叩见太上皇。”曹吉祥上前跪拜,语气谄媚,面容谦卑,目光却沉沉如水。
“难得你们还记得朕。”朱祁镇倚在玉榻之上,冷笑一声,语气夹着几分阴郁,“在这南宫里,朕每日醒来,听鸟声看云影,倒像是个将死之人。若非偶有尔等入宫送赏,朕几乎以为,自己已被这世道遗忘了。”
他抬起头,眯眼盯着曹吉祥:“朕记得你,王振的人,对不对?”
“回太上皇,奴才确实在王公公麾下做事多年。太上皇还记得奴才,真是奴才三生之幸。”曹吉祥语气里是恭顺的笑,脸上却露出一种精明狡黠的光芒。
朱祁镇点点头,语带感慨:“王振之死,至今仍令朕夜不能寐。若是他在,朕又岂会沦落至此……也罢,好在你们这些旧人还未泯灭,尚能宽慰朕这颗失望的心。”
曹吉祥闻言,眼中光芒微动,低头一拜:“若奴才还有点本事,能更宽慰太上皇的心,那便是奴才此生所愿。”
朱祁镇倏然直起身来,眼神锐利得如刀锋扫雪:“哦?你倒是说说,能做些什么?”
曹吉祥慢慢抬头,目光藏而不露,语声却格外笃定:“只要太上皇信得过奴才,奴才便定不会让太上皇失望。”
朱祁镇望着他,那双曾执掌天下的眼睛里泛起久违的光。良久,他缓缓一笑,声音低沉而寒意逼人:“好……好!那就全仰仗曹公公了。朕也想看看,这江山,到底是谁的。”
风吹过南宫的檐角,残阳洒落院中古柏,那株老树仿佛也在轻颤。命运之弦,悄然再度拨动。
清宁宫内香烟袅袅,佛音低缓,金身法像在昏黄灯影下显得愈发肃穆庄严。孙太后正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口中默念经文,神色却沉郁如旧年冬枝,不见半分安宁。
昔年她是盛极一时的国母,手握后宫重权,今朝却被困清宁之中,不得问政、不许过问朝纲。外人看她尚有太后之名,实则一切皆由吴氏掌控,而她那个从未看得顺眼的庶子朱祁钰的儿子,如今竟登上了太子之位,取代了她亲手教养的朱见深。
怎一个“屈辱”二字了得?憋闷与恨意在心中翻腾,像冬日枯井里沉下的毒液,早已无法掩埋。
忽有内侍匆匆而来,在门外低声禀报:“太后,曹公公求见。”
“曹公公?”孙太后缓缓睁眼,眼神清冷,“是那个曹吉祥?”
“是。”
她眸光一动,挥手道:“让他进来。”
片刻后,只见曹吉祥小心翼翼踏入佛殿,身着内监服色,面带恭谦,远远叩首:“奴才曹吉祥,叩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孙太后转过身来,冷声道:“平身吧。你来此作甚?本宫这清宁宫,可不似当年那般热闹,留不住什么野心人。”
曹吉祥躬身不动,脸上却挂着一丝神秘莫测的笑意:“奴才此次前来,不是打扰太后清修,而是给太后道喜来的。”
“道喜?”孙太后嗤笑一声,目光如刀锋,“哀家如今身困清宁,孙儿太子之位也被人篡了去,哀家有何喜可言?你是来奚落哀家的吗?”
“太后恕罪,奴才怎敢。”曹吉祥低头到底,语气却微微一转,“奴才刚从南宫归来,参见了太上皇。太上皇命奴才转告太后四字——‘静待天时’。”
佛堂里一时间寂静无声,唯有烛火微颤。孙太后的心脏猛地一紧,随即眼中闪过一抹炽亮的光:“好一个‘静待天时’!镇儿果然不愧是自幼即为天命所归之君,哀家……哀家甚慰,甚喜。”
她缓缓起身,望向佛像,双唇轻动:“若这天下终有一日归于正统,也算老身未负列祖列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