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元年,春寒料峭。
朱祁镇终于踏上了回京之路,随瓦剌使者一道,自北地辗转而来。朱祁钰亲率百官,于东安门外设仪迎驾,天子亲临,礼制隆重,京城内外无不为之震动。
可在旁人眼中这场浩浩荡荡、礼法严明的迎驾典仪,于朱祁钰而言,不过是借朝仪之名、掩心中焦灼之实。他真正要迎的,从来不是那个在瓦剌流连的兄长,而是那位迟迟未现、魂牵梦萦的小薇。
她还在不在?她平安吗?她可知,今日的朱祁钰,不为江山,不为权势,只为第一眼就看见她。
而另一边,朱祁镇高坐软辇之中,身披旧日皇袍,眸中闪着寒光。他心中冷笑。果然,杭令薇是他弟弟的命门,若不是她落入自己手中,只怕这“太上皇”的身份,仍得在瓦剌的帐篷中风餐露宿地熬下去。他赌赢了。
东安门外,钟鼓齐鸣,百官肃立。
众臣皆屏气凝神,面色凝重。太上皇离京已一年,如今重归,朝局风向即将改变,无人敢轻言预断。
朱祁钰一袭玄色冕服,立于百官之前,神情沉稳如山。他目光从仪仗之中掠过,穿过朱祁镇那张熟悉却陌生的面孔,执拗地向辇后张望,想从人群之后那道帘影之中,捕捉到她的身影,哪怕只是一角衣袂。
终于,辇帘被人揭起。
朱祁镇缓缓步下,脚踏京土,目光横扫百官,神情悠然,嘴角隐含讥讽。他走近朱祁钰,笑意中带着锋芒。
朱祁钰见此,唇角微动,淡然应道:“臣弟见过皇兄。”语调恭敬,礼数不失,唯独那句“臣弟”二字咬得极重。
他未跪,身形笔直如松,眸色清冷如霜,目光却仍不离辇后。他在等,等她出现。
朱祁镇顿了顿,目光略微一沉,转而笑问:“弟弟见兄长,为何不跪?这大明的礼法,你该不会也忘了罢?”
朱祁钰不疾不徐地转回视线,与朱祁镇正面对峙,眼神冰冷,语气清冽如刀:“皇兄北狩日久,恐怕早已忘了大明礼制,朕这做弟弟的,自当为皇兄一一重述,好叫您重温旧梦。”
言下之意,字字如针,讽刺朱祁镇早已不配为君、不识纲常。
朱祁镇脸色一变,冷笑一声,怒意终难掩藏,几步逼近,低声怒斥:“呸!你有什么资格称‘朕’?你一个贱命庶子,也敢坐我大明的龙椅?!”
这一句,终于撕破了虚伪的兄友弟恭,揭开了血与火筑起的皇权之争。百官心惊,空气仿佛瞬间凝滞,连寒风都不敢出声。
朱祁钰却纹丝不动,眸光如铁,声音如天子诏令般沉稳而冷峻:
“土木之难,京师将倾,若非朕挺身而出,大明早已断送于你一念之间。你忘了礼法,朕不会忘;你弃了大明,朕还在守。你说,谁该称‘朕’?”
话音落下,寒意凌空,东安门前万籁俱寂。
正当东安门前风声止息、气氛凝若冰封,群臣噤若寒蝉之际,一道熟悉却久未现身的身影忽然从百官队列中倏然冲出,凤冠微斜,衣袍飞扬,正是孙太后。
她面色铁青,步履急促,直奔辇前而来,口中喊道:“你们要造反不成?太上皇回銮,何人敢阻?何人敢不拜?!”
此言一出,殿前顿起骚动。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纤弱却执拗的身影,挣脱了侍卫与宫人的束缚,从仪仗队末端踉跄奔出!
是杭令薇!
她一袭旧衣,步履踉跄,双眸含泪,形容枯槁,瘦削如风中薄柳。面颊与指节因长期受寒而泛着触目惊心的红斑,鬓发散乱,宛若从风雪地狱中走来的女子。
她跌跌撞撞地奔向那立于风中的玄袍身影,声音破碎颤抖,如万箭穿心:
“阿钰……阿钰……救我……快,抱住我!” 这一声,泣血哀鸣,撕裂苍穹。
杭令薇再也压抑不住心中那长夜惊梦、冰原惊惧、囚营屈辱的重负。她扑入朱祁钰怀中,泪水如溃堤的江河,在颊边肆意滚落,浸湿了那袭帝袍。
朱祁钰只觉眼前一恍,几乎不敢相信这副憔悴疲惫的模样就是他日日梦中呼唤的那个人。小薇,他的小薇。
她怎会瘦成这样?她的手怎会冰得像一块死玉?
他心如刀绞,喉头哽咽,一把将她紧紧揽入怀中,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她护入骨血之中。
“没事了,小薇……”他低声呢喃,喉音哽咽,“朕来了,朕接你回家……朕在你身边……再不会让任何人伤你分毫。”
他的手在她背后缓缓摩挲,那动作像极了当年她在生病时,他为她轻拍后心的模样。只是如今换了时光,换了人心,她是在劫后余生中回归,而他是在万丈风雨中将她抱紧。
朱祁钰抬起头,眼圈泛红,泪光未干,目光如剑锋透寒。他死死盯着朱祁镇,那眼神中积蓄着怒火与滔天的恨意,仿佛要将这个夺他安宁,害她受辱的人一寸寸碾碎。
而朱祁镇却冷笑以对,仿佛早已预见这场“动情”的重逢,只是目光深处,那一丝难以掩饰的阴冷嫉意,像蛇吐信般,悄然吞噬。
风起于东安门,黄沙卷袍,百官不语,千军肃立。
“听哀家令!”
孙太后凤冠微晃,神色森然,厉声喝道,声如霹雳震破长空,压得百官噤声低头,“当今皇帝乃战乱之际权宜所立,如今太上皇回朝,自当归政!即刻交出玉玺,退归郕王之位!”
话音未落,早有东厂亲信宦官悄然逼近,袖中藏刃,眼神凶狠,蓄势待发,欲趁混乱中劫持朱祁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