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霁每天早上醒来,都会在拉开窗帘的时候看见陆定远在后院的草坪上练刀。在巴黎找到一把牛尾刀大概和在中国找一把欧洲中世纪的骑士剑一样困难,所以他虽然练的是孙希麟教他的那套六合刀法,穿的是一件白色的府绸短褂,手上挥舞的却是一把上个世纪的法国步兵军刀。
晨光穿过白色的府绸若隐若现地勾勒出他宽厚的脊背和窄细的腰,衣襟、袖子还有裤管都在随着他的招式飘动,即使是在二楼,也能清晰地听到他刀下劈出的风声。
一个小时的晨练结束后,沈初霁就只在晚上回来的时候才能见到他第二面,有时是看到他在客厅的沙发里看报,有时是看到他在二楼对着大门的阳台上泼墨挥毫。总之,无论回来的早还是晚,她都会看见他。
从前在并州城,操心的事多,提防的人也多,这些被陆定远荒废的东西倒在法国一一捡起来了。不仅刀法见长,罗夕宸教的水墨丹青也渐入佳境。他不画别的,只画丹城山和丹江河,一年四季、一日三时,晨光熹微二人行猎,夕阳西下血染满山,早春冰消雪融河边饮马,冬日山间小屋围炉煮酒......陆定远总是把山画的极高极险,把人画的极小极简。
即使沈初霁有时无课,也不去做工,待在家里也不经常见到陆定远。他很忙,忙着社交,确切地说是在忙着陪罗夕宸社交。
安德烈对罗夕宸非常敬佩,他说总有一天,她会成为第二个四太太,并且带着她认识了许多巴黎的贵族与名流。陆定远与罗夕宸外出参加宴会或者舞会时,会换上西装。他在需要的时候向人介绍一下自己是罗夕宸的弟弟,剩下的时间只负责端着酒杯微笑,在罗夕宸不注意的时候偷喝几杯香槟或者红酒。回来之后,他还是会换上长衫,开着留声机,躺在檐廊下的躺椅里听几段戏,或者在书房里看一些罗翰辰夫妇留下来的书。
罗夕宸从来都是闲不住的。她比陆定远更加努力地学习法语,学习巴黎上层社会的人如何生活。在陆定远眼观六路,趁其不备偷喝香槟的时候,罗夕宸已经把她的生意做到了法国,开始了她的进出口生意。
但是宴会上醉人的法国红酒、优美的钢琴曲和推杯换盏之间的应酬从来没有让她忘记大陆另一端的祖国和流落在异国他乡的同胞。她向沈初霁了解在法留学生的生活,拿出一部分资金资助那些艰难求学的中国留学生。街边随处可见的油画让她看到除了山水花鸟,手中的画笔还可以画出更广阔更真实的世界。
她在塞纳河畔遇见了一个穿着希腊长袍的穷画家,在跟着他画了一年多的石膏与静物之后,她终于可以画人像了。但是当她在一间狭窄而杂乱的画室里看到那个裸体模特时,本能地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惊讶与慌乱中跌跌撞撞跑出去之前,还留下了一句“下流”。
但是她跑出去没多远又很快折返回来,把自己的风衣盖在那女模特身上才回家。
罗夕宸把自己曾经的画稿付之一炬,连续一个多月没有再去找那个画家,也显少出门,就连她亲自种在院中的鸢尾花也不管了,站在窗边痴痴地看着瓢泼大雨将那些蓝色的花瓣打落在地上。
沈初霁那天没带雨伞,全身都被淋了个湿透,看见罗夕宸在窗边发呆,又看见窗外的鸢尾花在风雨中落了满地的花瓣,不禁走过去安慰她。
“罗姐姐,雨大,风也大,会感冒的,回去吧。它们已经被你画了很多次了,所有的东西在画里都会得到永恒。”
“下流的东西也是。”
沈初霁想到了这一个多月罗夕宸的异常。一个多月之前,罗夕宸第一次去那个画家的画室。一个可怕的想法浮现在沈初霁脑海里,她抓住罗夕宸的肩膀严肃地问:“那个画家,他欺负你了?”
罗夕宸拨开她的双手,坐到旁边的椅子上,“你如果再穿着这身湿衣服的话,会比我先感冒的。”
“如果他真的欺负你,我让他这辈子都拿不起画笔。”
这话如果是陆定远说出口,罗夕宸大概会掉眼泪,但现在她笑得惨淡。“我听说上海有一个美术学校很早就引入了人体模特教学。”
上海美专早在1914年就开办了人体写生课,1920年更是出现了第一个女性模特。但是这一创新之举却在一时间引起了轩然大波,直到1927年才渐渐平息。沈初霁猜到了原因,松了口气,坐到罗夕宸对面,“他教你人体写生了?”
“我不会再学西洋画了。”罗夕宸起身欲走,却被沈初霁一把拉回到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