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迟瑀放下绣春刀,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烧刀子,仰头猛猛一灌。
“多谢。”
沈识焕虽然感觉陆迟瑀喝他的酒谢他,多少有些怪。
不过看他喝得这样痛快,也忍不住倒了一杯。
陆迟瑀完全没有品酒的心思,郑重地点点头,就抱着绣春刀,披星戴月地去了。
沈识焕看他,觉得有几分好笑。
不过如陆迟瑀这般,心里好似只能装下一件事,不办完就不停下来,倒也不失为一种赤子之心。
沈识焕一饮而尽,觉得不够痛快,又倒一杯。
喝完第三杯时,门外的周时樟进来,在他身旁坐下。周时樟说:“你这几日,一直心情不好。”
现在这样,又像极了在喝闷酒。
沈识焕意外地笑了笑,“很明显吗?”
周时樟点头。
可他又不知道沈识焕是为什么不高兴,原本以为是因为突然得了怪病,但是沈识焕看起来又并不在意自己失忆。
可除此之外,沈识焕分明很顺遂。
无论是衡玉山剿匪,或是追查隐匿的山匪踪迹,还是北樑边境异动,皆都处理得漂亮妥当。
周时樟想不出,但总觉得沈识焕在忧心什么。
“时樟。”
沈识焕放下酒杯,低低一叹。他问:“关于你父亲当年的事,你知道多少?”
周时樟倒是不在意提起往事,只是他已经许久不想起了。他看了一眼酒杯,还是没有喝。
没有酒,提起往事就有些干巴。
周时樟道:“周家历代都是军户,祖辈三代没有离开过嘉宁关,只有从军这一条路可走。”
“我出生前几年,两族间通婚往来很多。听说是当时的知府大人一力促成,认为这样能保边境安稳。”
“周从芳正是在那时娶了我娘,也因此被破格提拔成百户。”
沈识焕听了这个开头,就知道后续发展。
他跟随父母在嘉宁关住了五年,时间并不算短。据他所知,北蛮鞑靼与虞朝百姓是世仇。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能通婚来往很多。
这个“很多”大约是那位知府大人安排的结果,能令一个普通军户升任百户,可见这一项政令被严苛执行过。
只不过强扭的瓜不甜,想来也不会有好结果。
边境安稳不过几年,便又起战事。“我娘怀了身孕,嘉宁关却再也留不下他。”周时樟继续道:“周从芳被逼无奈也好,一不做二不休也罢,最终带着我娘投奔鞑靼。”
这就是叛将周从芳的为何成为叛将的缘由。他的结局,也是造化弄人。
“后来,周从芳大概是后悔了。”周时樟说:“元德十年的那一战中,周从芳一心求死,却把我塞进了俘虏中。”
“换俘结束,我虽入了嘉宁关,但仍有人认得我是叛将周从芳之子。我以为自己活不过那个冬天,是你救了我。”
沈识焕尽管一直知道周百户叛国一事,同当时年幼的周时樟并没有关系,但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缘故。
周时樟没做错什么,但后果却都是他在承受。
“那些事,与你无关。”沈识焕想起那年被四处欺凌,奄奄一息的周时樟有些不忍心,“你有权利回家。”
周时樟神情平和,“你当年也是这个眼神——”
往事并不会足以令他产生任何激愤的情绪,或许一开始是有的,但在沈识焕身边时间一长他就想不起那些仇恨困苦,仿佛被一把温柔的刀抚平棱角。
他并不恨谁,也没有任何复仇的欲|望,更没有谁的遗志要去继承。
沈识焕,“什么?”
周时樟,“嘉宁关外换俘那一日,孩子们滚在地上抢肉饼,你看他们就是这样的眼神。”
“你当时——”沈识焕诧异。
“我抢到了肉饼。”周时樟说。
沈识焕无话可说,最后只能“嗯”一声。周时樟问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些?”
沈识焕极慢地开口,“我只是有个猜测——当初被迫与蛮族通婚的军户,在两族重新开战以后境遇都不好,有没有其他人同周百户做出了相同的抉择?”
“活着留在蛮族,或者依旧隐匿在军中。”
沈识焕进来一直在推敲那个梦。
梦中嘉宁关数万兵马全军覆没于通茶驿,实在透着古怪。其一,为何是全军覆没。
其二,为何是通茶驿。
鞑靼部狼子野心,与我朝也是世仇。可比起仇恨,更要紧的其实是野心。
北蛮妄图吞并整个大虞,若有机会绝不会死死咬住嘉宁关不放。他们必会长驱直入,而不是在嘉宁关持续耗损兵力。
沈识焕对北蛮人的家底知道得还算清楚,凭他们的兵力吞不下大虞,也打不下嘉宁关。
他们背后有人相助——梦中沈识焕代父受审,是因为有人裴帅被指控通敌,如果抛开这是某种阴谋陷害不谈,其实也并无道理。
朝中没有人会相信光靠北方蛮族能重创嘉宁关至此。裴帅的铁甲营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
北蛮定然有别的势力相助。
这股暗中的势力或许同京中有勾连,但真正的叛徒,或许真的藏匿在裴帅军中。
如果不是彻骨的仇恨,其实没必要杀光通茶驿。
而这就是第二个疑点——
通茶驿是元德十年以后才逐步建起来的,也就是在推行与北蛮通婚政令失败以后。
通茶驿比起嘉宁关的任何城镇村落,都更加排斥蛮族。
当初同满族通婚的虞朝军户百姓,或许有很多都不是自愿的,但是在战火重燃以后他们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毁灭。
仇恨是难以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