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的身子,终究未能彻底痊愈。连日的忧思与旧疾交缠,使他形容日渐枯槁,步履之间隐现疲态。然而,他尚未从丧子之痛与噩梦般的梦魇中脱身,朝堂之上,却早已暗流汹涌。
关于立储之议再度沸腾不休,群臣之中,已有不止一人接连上疏,言辞迫切,直言“太子之位空悬久矣,恐动国本人心,失大明根基”。更有甚者,明里劝谏,暗里施压,意图将朱见深再度扶上储君之位。
大殿之上,群臣衣冠楚楚,拱手陈辞,奏章如雪片飞至御案。朱祁钰端坐龙座之上,面如寒霜。他的双眼布满血丝,身披大氅,整个人仿佛用意志在死撑着一副将倾的残身。他轻咳数声,终于开口,声音喑哑却坚决:
“朕与皇后尚年轻,子嗣之事,自不急于一时。朝堂无忧,万民安乐,何需仓促更储?”
此言一出,殿内瞬时鸦雀无声。但朱祁钰自己却明白,这一席话,不过是用残余的尊严筑起的最后一道防线。他清楚,天命早已转向,京城之中的风声、脚步、眼神,皆在指向一个结局——他,已经走到了命运的边缘。而如今的一切,不过是他与他的小薇,竭力维系着残破的信仰与执念罢了。
此时,一人缓步而出,正是兵部尚书于谦。他身披官袍,神情沉稳却带着哀色,沉声道:
“陛下虽遭国难家忧,仍坚守朝政,鞠躬尽瘁,未尝一日懈怠。太子新逝,陛下方失爱子,重臣岂能不顾圣心?愿百官暂息争议,留陛下一息喘息之机。”
他的声音沉而有力,直击人心。殿中群臣一时不敢辩驳,有人低头,有人沉吟,空气中仿佛连尘埃都凝滞不动。
然而,沉默之中,石亨与徐有贞对视一眼,忽地缓步出列,拱手而言,语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锋芒:
“陛下本为郕王,乃藩王之身,今日登基本为权宜之计。太子既薨,大明江山岂可无主?也该,还位于天命所归者了。”
此言一出,宛如惊雷炸响九霄。
满朝文武震惊失色,众官面面相觑,有人惊呼,有人跪地劝阻,有人默然低头,不敢言语。御前的空气仿佛凝成冰霜,殿中寒气顿生,宫灯摇曳不止,照映出朱祁钰苍白如纸的面容。
他缓缓抬眸,盯着石亨和徐有贞,那目光中,有怒,有悲,有哀怨,更有一种将死之人才能拥有的孤绝与清醒。他张了张口,终究什么也未说。
坤宁宫内,檐下风铃微响,恍若哀音叩心。
杭令薇披着半旧的锦袍坐于榻侧,烛火映在她苍白的面容上,眼底的血丝与疲惫昭然若揭。她自东窗听得朝中风声,石亨与徐有贞在殿上大放厥词,逼迫朱祁钰交出皇帝之位,心中宛如刀割锥心。
她缓缓转头,唤道:“茗烟。”
“奴婢在。”
“传太医令来,即刻。”
语气淡然,实则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意,茗烟不敢多言,疾步而去。
未过多久,太医院主事太医已匆匆入殿,尚未来得及喘息,便在榻前双膝跪地行礼:“臣参见皇后娘娘。”
杭令薇执帕掩唇,缓缓垂眸,只一句:“本宫今日不问旁事,只问你一言,本宫……还可否再有身孕?”
这一句话,轻如羽毛,却似沉锤落地,震得太医额上冷汗直流。他怔了片刻,垂首如磐石一般磕地,声音带着几分颤意:“回禀皇后娘娘……娘娘多年积劳成疾,久病损元,气血两亏,脉象浮散……恐怕……再欲有孕,难如登天。”
这四字——“难如登天”,宛如寒刀插入心肺,杭令薇怔怔坐着,指尖已然微微颤抖,耳边轰鸣如涛。
她早有所觉,却仍心存一丝侥幸,哪怕是再渺茫的可能,也愿为朱祁钰、为朱见济再搏一次天命。可如今,这最后一线希望也被生生斩断。
她挥袖示意太医退下,殿中重归寂静,只余风过纱帘,熏香断续。
“原来,本宫……终究是废人一躯。”她喃喃低语,声细如丝,仿若在与自己说话,又仿若自心中念出。
她低头看着自己瘦削的手指,昔日那双手曾执笔丹青,抚琴赋诗,紧紧搀扶过朱祁钰的掌心,也曾轻柔包裹朱见济的婴孩骨肉。可如今,这双手却只余冰凉,握不住子嗣,护不了夫君,更托不起这风雨飘摇的大明中宫。
往昔的她何等鲜亮?她曾是令宫中敬畏的尚宫局尚宫,是朱祁钰亲口许诺“江山与卿共白头”的皇后,是母仪天下的中宫贵体。她原以为,纵天命弄人,她也能一笑而对。
可这一次,她笑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