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主事、学士、郎中……一时间群起而攻,袍袖翻飞间拳脚如雨,马顺在这一片怒火中哀号不止,转瞬便血肉模糊,毙命于金砖之上。血水沿御道流淌,染红了奉天殿阶下。
死寂之后,余怒未消。
“启奏陛下!”又有重臣出列,声如洪钟,“马顺既死,还请圣上将王振余孽毛贵、王长随交由臣等治罪,以正纲纪!”
正当朱祁钰凝思未语,立于阶下的金英已上前一步,冷笑一声:“这两人我也看不惯很久了,省得陛下操心。来人,拖出去。”
话音未落,金英一脚踢出,毛贵与王长随应声倒地,被东厂亲卫扭送至殿外,恰落入怒不可遏的群臣之手。
“奸佞不除,国无宁日!”
“今日替天行道!”
群臣将二人围住,怒拳如山、脚步如雷。刀笔吏挥笏板、御史甩墨卷,满殿竟如修罗炼狱。毛贵与王长随凄厉哀号声未及三息,便已命丧群殴之下,死状悽惨。
事毕,三人的尸首被悬挂于奉天门外,虽然这次是公然在朝堂之上犯乱,有损纲纪,但因是惩戒奸佞之人,所以朱祁钰并未怪罪,反而表彰这些勇敢的朝臣。
殿前风起,血洒金砖。朱祁钰立于御阶之上,袖中紧握的玉珏微颤。他未制止,亦未退避,只任狂风卷起龙袍下摆。他的眼神穿过滚滚云霭,落在天光之中。
这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真正亲手掌控了这座帝国的呼吸命脉。
风卷寒雪,黄沙漫天。瓦剌主帐内,金丝帐帘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掀起。探报骑士跪地尚未喘匀,手中呈上的,是一封由草书急笔写就的密报。
也先正与诸将商议如何攻取北京城,不曾防备,接过一看,眉头顿时紧锁。
“什么?!明廷竟能在短短数日之间,筹齐兵马粮械,且兵器之数竟足以再起一战?”
他猛地起身,猩红的鎏金狼裘拖过地毡,怒火灼灼燃烧在眼底。
“回太师——”探子伏地战栗,“听闻是新皇帝朱祁钰亲自下旨,调动南北勤王之兵,同时命兵部尚书于谦统筹征调,又令各州府征集物资、加急运粮。另有重兵前往土木堡旧战场,拾回遗落盔甲、火器、火铳无数……”
“土木堡……”也先咬牙低语,想起那场曾让他自负已成压倒性胜势的屠杀之地,今日竟成了大明的兵源宝库?
他骤然转身,挥袖掀翻铜盏,目光如刀:“谁出的这个主意?朝廷竟还有此等谋士?”
一旁的幕僚低声回禀:“启禀太师,据情报所载,军粮之策是新皇亲自拍板;兵械拾遗之谋,则出自内廷之人,正是如今贵为贵妃的杭令薇所献。”
“杭令薇?”也先双眉倒竖,冷笑着坐回毡座,“便是那两个小皇帝都绕不过的女人?”
“正是此人。”幕僚点头,“据说她出身微寒,却聪慧绝顶。上皇帝朱祁镇对她倾心极深,而这位新帝朱祁钰……更是为她险些自毁性命。此女如今权势滔天,深得天子宠信。”
也先一时沉默,帐内唯有马奶酒在火盆上轻沸,帐外的风声仿佛也压低了几分。他捏着胡须,目光幽深似夜。
“哥哥何不……”一旁的伯颜帖木儿眯起眼睛,语气带着一丝阴鸷,“将那贵妃擒来作人质?如此一来,那朱祁钰岂不军心动摇,自乱阵脚,不战而溃?”
也先闻言一顿,随即咧嘴大笑,笑声里夹着嗜血的兴奋与轻蔑:“好,好个主意!”他一掌拍在狼皮案几上,满盏马奶酒震出几滴,洒在地毡上如溅血般猩红,“本太师倒要看看,若他最爱的女人在我手中,他还有几分胆魄坐镇紫禁城?”
帐中烛火噼啪燃烧,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兽皮混合的腥膻气。
正当众人谈笑之间,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朱祁镇忽然抬起头来。他身着褴褛囚袍,头发散乱,双目却泛着幽光,像一头蜷伏已久的野兽嗅到了机会。
“若太师真有意擒得杭令薇,”他缓缓开口,声音低哑沙哑,却透着一股极难掩饰的狂热,“朕……有办法。”
帐中顿时一静,连风声都仿佛为之一滞。也先眯起眼:“哦?太上皇有何良策?”
朱祁镇向前挪动一步,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影:“太师只需允我修书一封,遣人送往京师太后手中,自有法子让那女人自投罗网。”
也先饶有兴致地端起酒盏,轻轻晃动:“你倒是说说,我怎知你写信不是在暗通密语,图谋脱身?”
“我朱祁镇,如今俯首帐下,是人是鬼,太师心中还不明白么?”他冷冷一笑,“如今那朱祁钰登基为帝,坐拥山河,昔日只敢在朕膝下称臣的废人,今日却号令百官、受万人朝拜!而朕呢?”
他语气骤然拔高,牙齿几乎咬碎:“朕不甘!若贵妃落入贵手,那小贼必会慌乱,届时太师若愿借我之名,令他退兵迎驾,岂不顺水推舟?等朕一回京城,夺回帝位,到时给瓦剌的金银土地,不增反减啊。”
“你若信不过,大可随我遣信。”朱祁镇声音渐沉,“只是……太师想要南下破京,夺城擒主,不借此一计,只怕难如登天。”
也先微微颔首,眼神中渐生玩味。他看着眼前这个昔日的大明天子,此刻却如一条在沙砾中苟喘的毒蛇,虽被困于笼中,却依旧锋芒暗藏、怨毒入骨。
“好,那就约在本太师兵临京师之时,趁乱行事。”他转头命令,“给这位‘太上皇’换身衣裳,送到内帐,好生伺候。”
“朕谢太师成全。”朱祁镇低头一揖,嘴角却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是冷笑,也是狞笑。那笑意仿佛在说:
“回京之后,这江山……终究还得是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