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夫辛看着那封书信,驻足良久,犹犹豫豫,再一抬头看那满天星辰、未灭的灯火,还有那扇窗子后面隐隐约约的人影,终于是下定决心,提了衣摆上楼。
推开那扇门,门里门外的人对视一眼,一个平静淡然,一个依恋恳切。
淡然的那个进了门去,与恳切的隔着一张桌子坐下,桌子上摆着茶壶茶碗,没有动过的痕迹。
“这茶都凉透了。”
“我如今哪还有那个心思喝茶。”孟少锦换了一副怒面子,幽怨至极,像个妇人似的甩脸。“王上下了命令,说是让我即日启程前去南面平灾。”
夫辛坐下的动作一顿,片刻后又抬起头来,“南面……南面多凶险,那些妖邪鬼怪狡诈难猜,你可记得多保重自己。”
那孟少锦一听这话便急了,“子辛你为何倒现在还如此护着王上,他分明就是那日看见了你我在上宫中……这才支开了你,叫我远征!”
夫辛左右相顾,难掩那不自在的神色。
那日里夜半时分,宫中诸事已平,东府的使团方方离去,正是一片寂静之时。夫辛还穿戴着狩猎的袍子,立在不起眼的长廊中。他不像等人似的左顾右盼,可等来的人却比他还急切。
孟少锦从远处奔过来,身上带着血腥味儿的衣服也没来得及换下,便扬着一张笑脸,如同往日里一般奔过来。
夫辛给自己倒上茶,水流刚淌出来就被孟少锦按住了,他心急如焚,急得怒火难息。“子辛你怎么到这时候还如此的淡定,明日旨意一下,你我就要分道扬镳,再次相见就不知道何时了。”
夫辛点了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但是你不作为!你任由着王上拆散你我,你容忍着他对你的觊觎,你什么都知道,可你什么都不做!”孟少锦炮语连珠,已然是失了分寸,这不公和嫉妒让他疯狂,让他受不住地开始胡思乱想。“子辛,你是不是……你是不是早知道王上对你的心思,你是不是就等着这一日,将我支得远远的……”
“孟少锦!”夫辛猛地站起来,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时,倒让孟少锦一愣,顿时息了声音。
他好像从未生过气,至少从没发怒过,更没有像今日这般拍着桌子,红着眼睛瞪他,还叫喊着他的名字。
这一刻的争执与那日的温存相较,差距大得让孟少锦心中一寒,在这个少年人心中,所思所想不过是所闻所见,他想不到深远,只看得见眼前,只看得见这人。
“孟少锦,你也要记得,你不仅仅是你自己,你还是西府的臣,你还是王上的臣。你秉承着你亡姐的恩惠入上宫,可也还记得你亡姐的忠勤!”夫辛也知道自己骂得过了,可在激愤之后,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尽数吐出,片点不留。
看着孟少锦的微愣,夫辛慢慢地挨近了他,颇为心疼。“我话说得重了,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但我既然接了你的信,来了这里见你,你也该信我一些。”
他抚着少年人的发,将他拉进自己的怀里。“你知道我的心的,这辈子我破了我的誓言,违背了对母亲的承诺,大逆不道,承受天罚之举,绝不会再有回头的机会了。我知道你待我颇重,但也记得我夫辛不是始乱终弃之人,别说你不过是南征平乱,就是……就是我们再不能相见了,我也会拼尽全力地等着、盼着,或是……跟着。”
孟少锦藏着自己的脸,紧紧回抱着夫辛,之后的话中已满满都是掩不去的哭声,断断续续,却又能清晰地拼凑出一句话来。
他说:“子辛,我如今只剩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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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要动夫辛?”
“倒不是真的要动他,不过却是引九陈出上宫的绝妙良机。”
虽听得风修一套一套地说,可深究起来,也不容得虞兰殿几度怀疑。“夫辛如今督管着云下神殿的修建,想混进去容易,可你当真觉得仅靠他一人就能引得九陈来?别是到时候漏了马脚,还不得始终。”
风修知道他的怀疑,或许这事同任何一人说都是存八分不可信的,可风修坚守己见,便下得耐心一一道来:“以我所见所闻,九陈王待夫辛非同一般,是常人不能相比的存在。先前云下神殿一事,便是他以一人之力平息,夫辛这人绝不可忽视。我大概想过了,云下神殿人多杂乱,想混进去并不难,接近夫辛也不难,可难的是怎么将夫辛受难这事快速地传到九陈耳朵里,又要拼得时间留给九陈赶过来。这时间难以把控,长了会令九陈生疑,短了又失了作用。再之后的刺杀也是难事,你我已对过九陈,实难招架,还需得利用好那夫辛,或许还能有得一线生机。左思右想,还是得多多筹谋,以保万无一失才对。”
风修说了一大串,一抬头,却见着那虞兰殿双目看天,心思不知飘到了何处去。
“你可听着我说的了?”
虞兰殿这才回过神来,大咧咧地靠着身后软软的靠背垫子,随意散漫。“从前也是听过一点儿的,九陈似乎是待那人有所不同,曾经还想让他入仙籍,却被他拒了,这才有三子之一的名号。可我觉得或许只是虞九陈看中了那人样貌,想着拉进上宫,若真要说在意,怕是那位楚妃更得宠一些。”
“若只是看中了那人,就不该拖到今日还是朝堂上的。”风修万分肯定地说:“以此可见,并非是简单的看中,而是十分的在意。”
虞兰殿的手顿了顿,一时微愣。
待风修趁着夜色归去后,虞兰殿仍坐在桌前发呆,支着脑袋左思右想,思绪纷飞。他一会儿想到当日里九陈登上大殿,一身名贵威严的王袍衬得他不怒自威,浴血沙场的兄弟一步一步地踏上去,面色却越来越冷,慢慢地从他的同袍虞九陈,变成了如今的西王。半点欣喜也无,只剩下憎恶与无尽的痛恨。
再一想到,那日夫辛拒旨,成名大赫,全都上下皆哗然惊叹,无一不将这翩翩公子的孝心举上天去。而那人忽视了周身的一切,戴着孝衣,于云上宫的台阶一步一步、坚定不移地走了下来。敬佩与景仰齐来,贺赞与恭维皆至,却仍叫他稳如泰山,少年老成。
眼眸一转,便是双妃入上宫那日,红锦绸铺得满都,红星灯亮了半个西府,接迎嫁娶的仗势颇大,古往今来,是找不出更甚者了。但红锦绸不是楚寰瑶的,红星灯也不是楚寰瑶的,好大仗势的亲队更不是楚寰瑶的,可最终的恩惠,最终的荣宠皆归了嫁娶中不起眼的楚妃。犹记得当日美人入世,红衣妖娆,秋水波澜,遥遥地回头一望,便令春景失色,万物皆败下阵来。
楚寰瑶……夫辛……楚寰瑶……夫辛……楚寰瑶……夫辛……
虞兰殿猛地睁开眼睛,最后留在他脑海里的,是那人骑于马上,开弓拉箭、雄姿英发的景象。
只听得“砰”的一声,虞兰殿满目怒火烧上眉间,一拳打碎了方才还完好无损的桌子,那架势骇人,他不知是看那破碎的桌子,还是在看那不知何处去的故人,只等得半晌之后,他咬着牙骂道:“九陈,你不配!”
风修悠悠转醒,脖子上的伤还没等换药,三水尚等在帘外,风修没叫他,反而对着梁上不知何时来的信筏愣了一愣。紧接着才面不改色地清了清嗓子,带着没睡醒的沙哑吩咐:“今日没什么事,我再躺一会儿,你先下去候着吧,别打扰我。”
三水在帘外捧着衣物行礼告退,等人下去了,关了门,转了拐角,再没得声音了,风修才猛地坐起来,指尖一挑,画出一道银光飞去,然后再卷着那信筏飞到他手上。
信筏没属着名字,但内容一看,便知道是哪个人送来的。
言简意赅,清楚明了。
“云下神殿归属王陵,修建于云上宫下,背靠悠南山陵地,定会有暗路相通,若有云下神殿修建纸图,可成大事。
九陈修为深厚,不可小视,世间唯有勾血石可杀,然此石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