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明宸宫吃过了早饭,上宫才来人相接,宫侍轿辇气派十足,却一个熟悉的人都没瞧见。
尹梦洲与储君泗木将他送出宫外,行事礼态无一不可,叫他说不出什么门道来。可这样谨慎小心的作风,又太过不像一位储君。储君该是什么样的,该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怀着一腔热血、雄心壮志,不甘于人下、不甘于等待,有着少年人的骄傲与冲动。而面前这个,谦卑有礼、一板一眼的他,该是多少年后才表现出来的模样。
尹梦洲自身才华横溢、仙法高强,在变幻莫测的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这让东府军为之色变的人物哪里是个遵礼守法的呢。所以尹梦洲为什么将他教成这个样子,是真的不懂为师之道,还是已经过早地教会了他韬光养晦、暗中筹谋。
再一次看向那个子矮矮的少年,白嫩的脸上当真是稚嫩与青涩?那一双眸子中又暗含了多少真情深意?莫非连他自己也知道,这个储君当得并非如想象中那般的容易?
短短的片刻之间,风修脑中已闪过许多,面上却一同往常,临上轿辇前回头扫视了一下这明宸宫,嘱咐道:“宫内缺人就来说,不必亏待了储君和太傅,储君没事的时候也可以多来上宫坐坐。”
“谢过王后了,泗木功课薄浅,还需多花时间努力才是,怕是不能常去上宫了。”泗木一脸歉意地说道,风修听了也只是点点头,回身提起下摆,慢慢踏上了华丽的轿辇。
轿夫们快速地向着上宫飞去,到了宫门口才停下来,一步一步地走着,步履稳健,抬得轿辇也安稳,半点儿晃动都没有,叫轿辇里的人待得舒服。
可就在这刚到宫门口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喧哗。平常听到这声音还了得,九陈王可不管喧哗的人是谁,扰了他清净的可一个都不会留。
风修狐疑地挑开帘子的一点缝隙,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宫门外一地尸体,面目狰狞死相惨烈,流了一地的血,浸湿了他们身上的官袍,无一幸免。而离这些尸体最近的,是被人押着、跪在血泊中的庭信长毕生子,只见他面色发白,紧咬牙关,散乱的发髻和不整齐的衣裳,双瞳近乎失尽了神智,麻木地任由人一左一右紧紧扣住他肩膀。
毕生子一介文臣,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夫俗子,何以用这样的阵仗抓着他。
再看毕生子身后,两个兵卫持着两杆长枪,像一堵墙挡在群臣身前,为首的几个汗如雨下、噤若寒蝉,从头到脚都在发着抖。后面的却已经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更有甚者还被吓哭了泪,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哀嚎着,喊着“王上饶命”。
王上饶命?难不成是九陈王发怒了?
“是发怒了。”三水奉上一碗茶,低着头,恭敬地说道:“王上今日早上在朝会时决定大修云下神殿,还列了图来,庭信长看了,说工程浩大,委实奢侈,正赶上南方灾祸,多事之秋,便携群臣抗议。可王上哪里是说改就能改的性子,当场便杀了两个。回到光华上殿后却仍没有消停,听说庭信长带了群臣跪在宫门口请命,便下令一刻钟便杀一个人,独独按着庭信长让他在前头看,那场景听着就让人闻风丧胆。”
何止是闻风丧胆,风修是见过的人,纵使是看过许多,此刻一回想起来,仍觉得心中震撼,久久不能平静。
不过说起来,“那云下神殿是什么,我只听说过云上宫。”
三水捧来了衣服,“云上宫是祭天之地,云下神殿与云上宫遥相呼应,乃是……乃是王上为自己准备的王陵。”
风修喝了热茶,换了衣裳,待收拾好了,这才起身要去光华上殿。
“王后小心!”三水担忧至极,不住地提醒道:“王上现在正在气头上,楚妃尚离得光华上殿远远的,您最好还是别……”
“我躲不开,昨日一夜未归,王上必然要问话的,拖的时间越长反而越罪过,不妨赶紧去了,免得最后遭殃。”
三水没再说了,老老实实地跟在风修身后,亦步亦趋地到了光华上殿。
这地方莫不已经是个个诚惶诚恐的了?外面血腥味儿铺天盖地,想必伴虎周围,定不会比外面的那些人好过。但令风修没想到的是,光华上殿的人皆安守本分,不慌不忙地做着自己的事,见了他来行了一礼,倒没有半分紧张的模样。
“难不成九陈王经常这样杀人,闹得宫侍们也都习以为常了?”
风修这样想着,也就这样轻声问了出来。三水离他最近,此刻凑近了小声说道:“倒也不常见,不过是王上喜怒不形于色,怕是他们还不知道外面发生那么大动静呢。”
风修了然,却仍抱着一抹怀疑,可当他推开门,进了大殿,看到正执笔作画的九陈王时,那一抹怀疑也消失不见。
任谁相信案前那个安静闲逸的人下了多么绝狠的命令呢。
风修上前几步,俯身行礼,“王上……”
他一句话未完,只见九陈驻了笔,抬眉之间便闪到风修身前,笔杆子贴上他细长的脖颈,力道颇重地迫使着风修抬头,看到九陈脸上的云若风清,和眼中满满的血腥气,他毫不掩饰地暴露在风修面前,像是示威。
“胆子大了啊,敢跑出去行事。”九陈轻飘飘的话语中暗含着极度危险的气息,像一把把夹着刀子的风,毫无顾忌地吹在风修面上。
害怕吗?风修腿开始不自觉地抖动,自鼻尖淌下汗来,吓得面色发白。
“我只是……我……”风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量把话说得清楚。“我不能叫他们将我的头发带走,我已经逃出那个魔爪了,我便不能再受他们控制。大宴上我给足了东西府的面子,难道这还不够吗!”
九陈神色未动,只是手上的力气又加重了几分,细长的笔杆在风修的脖颈上慢慢留下一个红色的印子,那印子由浅到深,由红变紫,然后渗出几根血丝,连成一片。再一晃眼,那血已渗出许多,顺着脖子上的弧度流下来,淌进衣服里。而那笔杆子,也已没过一小节的尾巴,插进血肉里。
“胆子大了啊。”九陈慢悠悠地说道:“难不成是真把自己当成这西府的王后了?还是说以为离了东府就万事大吉,任你随心所欲?”
风修完全呆住了,在不可置信、震惊震撼之后,是双目无神,愈渐空洞,连脖子上的痛楚都无法顾及了,只逃避似的躲开了九陈的眼神,喃喃自语:“我以为……我以为……”
“以为自己脱胎换骨,焕然一新?”九陈嘴角一弯,扔了笔杆子,换作他宽大的手掌紧紧掐住风修的脖子,声色俱厉。“从前种种叫王后失了心智,变得无法无天起来,今日孤便教你,你在西府,该是什么样的存在。”
他伸出手一指门外,掐一个决,遥远之处的哀嚎声便呼啸而来。
“听得清楚吧,知道他们为什么落得如此下场吗?”九陈也不等风修答话,自顾自地说道:“因为他们惹了孤王的气,惹了气,就得受罚。但你不一样,你惹了气得受罚,别人惹了气,你一样也得受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