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累了,再也没有多余的生气可供驱使,蓬勃的死气无法阻挡地从他的口鼻、双眼、耳道、胸口漫出来。
他弯下腰,单手撑着岩石,缓缓跪坐下来,像快要入定的上神,低垂着头,无悲无喜地看着十方变得黑雾缭绕,宛如一座鬼魅的魔山,而阳光刺破渐渐稀薄的死气,将人间重新照亮。
形玉就是这时候上来的。
林中的秋千多年不用,悬吊的麻绳已经腐烂了一半,形玉狠狠抓在手中,扎得他心疼。
他看到今无风煞白的脸和赤红的眼,今无风也看到了他。
麻绳抖动起来,秋千来回晃,今无风想起那年,自己坐在院墙上,手指一点一顿地送气,推着秋千上的形玉在林间摇,青鸾展翅飞到高空鸣叫,似瑶池金阙,有霓裳羽衣,伴钧天之乐,自在欢喜。
“今无风。”
形玉用了很大的力气,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掉,像一串剔透的珍珠,却无法像当年那样,在寸草不生的山土上长出鲜花。
天空中莫名出现了无源的浪,气势汹汹铺盖而来,却在即将触到今无风时化作水网,将他轻柔地包裹,用波动间产生纯净的生气,堵那漏着死气的洞。
“形玉……”
“形玉,够了。”
今无风深深看着形玉,攒了些力气说:“一切祸患皆来自我,理因如此,救不得。”
他从袖袋取出新做的画本。这是他收了形玉三三两两作的画,托茶室伙计去铺子装订的,只是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送出的礼物。
“别哭了,小花猫,”今无风的声音太轻了,形玉得抱住他,把耳朵凑在他嘴边,屏住抽泣才能听清,“拿着画册,去和光居吧,那里……热闹,枣子……红了,就吃几颗,很甜。”
形玉贴着今无风的脸,冰凌凌的,好像眼泪才流出来就被结成了霜。他感觉怀里的人越来越轻,风一吹就要散,便只敢闭上眼、呜咽着虚搂着,假装他一直在。
“唉……”
今无风已几近透明,叹了口气便愈发无形。他突然侧过头看着孟季安和他身边的另一个形玉,沉默片刻不知做了什么打算。
“别怕,等我来找你。”
话音落,今无风猝不及防地向二人挥出掌风。
被赶出幻境前的最后一刻,孟季安看见今无风从胸口勾出一缕金色的生气,随后终于消失在天地间。
那是上神藏于灵体中的心头血。
*
孟季安脚下生出连绵的彼岸花,攀上枯树将符文金光遮下。他摘了一朵顶在形玉头上,用掌心擦干他湿漉漉的脸,故作轻松地笑起来:“傻不傻?都是过去的事了。”
形玉还是和以前一样,哭起来没有声音,但也有些不一样,那双澄澈的眼睛变得愤怒又委屈。
“我与今无风,和世间万物也没什么差别,都是生气造物,都有走到尽头的一天。寿终正寝,走得干脆,是喜丧,你该高兴才对。”
可形玉看起来快碎了,比他坐在和光居门口等人时更孤单:“今无风变成了孟季安,你以后也会成为别人,再来找我吗?”
孟季安一时怔忪,才勾了勾形玉的下巴,逗小孩儿一样承诺道:“当然了,只是要劳烦你等等我。”
阴世的入口没了,得另寻他法。两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话。
*
“幻影”卧室,陈清与将项链上的图腾拨片归正,重新挂上脖子,掩在衣后。
“小陈。”
“小陈?”
樊诚唤了几声,最后轻轻敲了门,才听见陈清与走动的脚步声。
她打开门,仍是一副办公事时的严肃表情:“樊主任,什么事?”
她最近一直心事重重,这是很少见的。樊诚不大放心,便来问问。
“我没事,可能就是有些累了。”
陈清与客气又疏离地笑了笑,永远不变的嘴角弧度和固定位置的脸部肌肉,让她看起来像一个被设定了程序的机器人。
樊诚木讷地说着:“啊,那就好,多休息”,便若有所思地下了楼。
他和陈清与共事超过十年,早已习惯她的做事风格,从来没有多想过,今天却觉出些怪异。
陈清与来万济会的时候,大学刚毕业,虽然性格上有些古板,但没有像如今这样给人一种“人机”感。她在军委附近租了房子,每周末都会照例回家,偶尔也会说起她的朋友,和樊诚讲几句闲话。
她记忆力超群,几乎到了过目不忘的地步,但那时候万济会没什么业务,这让樊诚时常觉得浪费人才。
也许是天天待在一起的缘故,樊诚想不起来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也许是父母去世后,也许是越来越频繁地和孟季安接触,也许是万济会逐渐庞大、需要一个沉稳的形象处理事务……陈清与变得可靠却冷漠。
这种冷漠和形玉身上的不同。她好像永远游离于世事之外,以旁观者的身份沉默地站在所有人的身后,像一个沉浸式舞台剧的观众。
与此同时,她的能力也在进一步提升——这倒有可能是受孟季安的影响,毕竟大球也是如此——她像一本带录制功能的电子百科全书,将听来的、见到的、获取的信息通通收集,变得无所不知。
樊诚留了心,想着跟孟季安通个气,刚点开聊天框,便收到了孟季安的信息。
“心有灵犀啊……”
只孟季安问:徐敏敏是什么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