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孟季安陷于回忆时,鬼地地动,幻境要变。
房宅顷刻间化作灰烬,又从泥胎中重新堆砌、拔高、成型。眼前长街茶楼忽现,花贩摇橹而来,茗香花韵共酿,人声鼎沸、水声泠泠、满地杂枝。
这是人间花朝节。
年年这一日,形玉都要在长街过,和凡人一般请花神、迎新春,焚香祈福。
今无风觉得好笑,曾问过形玉“求什么”、“向谁求”,形玉将香插进香炉,一本正经地答:“向天求太平。”
*
形玉住在同尘山上,刚学会说些话时,总是不解。
他听云奴讲在树顶望见的山外人间,时而繁华鼎盛、莺歌燕舞,时而战乱纷纷、一片哀鸿。
形玉不明白:“人为什么总是打架,是有坏人在搞破坏吗?”
云奴便拿自己举例子:“我长得高,挡住了太阳,藤蔓就想攀着我往上长,但是它们缠太紧了,我便透不过气。我想把他们都铲了,他们也想把我绞死,都想舒服地活着罢了,又有什么好坏对错。”
形玉听懂了。
但不能各退一步吗?树别长太高,藤蔓也攀得松一些。
他觉得自己还是有些蠢笨,想不通很多事。
人间赤地千里,大概是不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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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要太平。
今无风自觉有愧,便也年年陪着在长街过花朝节,学着附近铺子的样儿,在茶楼外摆上小摊,给过路人送些他用生气幻化的花束和形玉亲手做的器具,也算有佑护平安的用处。
今年也是一样。
“今无风,你去茶楼等我。”
“你要去干什么?”
形玉不善撒谎,但又不想说自己去采买和光居的物件,扔下一句“很快回来”心虚地逃了。
今无风顺手从店门口的摊上取了把折扇,摇着扇柄直接上了茶楼二楼的包房,茶楼的伙计紧跟着便端来一壶他常喝的山茶和两碟形玉爱吃的茶糕。
这些个伙计与他刚建这茶楼时捏出的那一帮人早已不同,是几个心巧嘴甜的,说着“茶楼生意愈发好,来年必定红火”的吉祥话,便从今无风手上接了红包。
来年……
今无风心中沉吟。
茶楼要正常经营,总靠他捏这些半真半假的掌柜、小二总不是办法,得快些雇点凡人。
他打了个响指,门外墙边便多了一块斜靠的红漆木板,上刻“观人”二字,又以乌墨补色,算作店名。木板往上墙面贴一张浅黄罗纹纸,上书征聘启示,半晌招来不少围观。
今无风差了掌柜当场问话,他自己则端坐在包房,时不时从窗户俯瞰,指点任人。
“诶,你们看,那边是什么?”
队伍里的人都扭头去看北侧的山。
“好浓的黑云!”
“飘过来了,怎如此快?”
那黑云像碾成灰又吹上天的煤球,所过之处皆陷入无尽黑暗,须臾之间九崖江的山脉被吞没,人间缩成小小一团,只剩下长街这一块有些天光。
“快!回家!”
“这不对劲……”
今无风探头一看,神色剧变,放下茶盏往同尘山而去。
那黑云是从“归处”溢出来的死气,太多太厚,凝成了连凡人都能看到的云。
孟季安和形玉跟着往钟楼去,方才活生生的人们一个个都像被妖怪吸干了精气,瘦骨嶙峋地躺在逃亡的路上,一时间尸横遍野,饿殍遍地。
两人才上台阶,就在钟下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葛仲山从“探囊”中得了观空的术数,又不知学了谁的隐匿身形的本事,轻而易举打开玄门大关,尾随在今无风身后,进了同尘山的封印,随后便不知所踪。
同尘山巅屹立于死气之上,众人尚能在雾中远眺。
竹林、枣树枯死,对山那棵直冲九天的藏南柏木烂成了泥,只剩下虬起的树根,在面目全非的观空脚下固执地扎于土下。
观空被死气侵蚀,早已是强弩之末,支撑他的只有面前不断翻滚的死气中隐约露出的涂灵。然而满地残阵,涂灵一脸苍白,无半点生机。
今无风心中了然,站上崖边黑岩,刹那间苍天忽起大风,竟将他的身形吹得摇摇欲坠。他脱去时常穿着的厚重黑袍,单衣下的身体不知何时变得有些羸弱,束紧的袖口里,丝丝缕缕的死气像黑蛇般绕腕而出。
他凝神抬掌,用力一攥,手背的青筋瞬间爆裂。在五指所向之处,同尘山的北面,一记天降的钟鸣震荡之下,隐藏十方之地的法术被解去。
这座通体墨黑、与同尘山相似却更为巍峨的岩山,终于在世人面前展露出了它的神体。
今无风掷出九枚用神识结成的阵石,无形火烧了肉身,在电闪雷鸣中祭出遮天法相,以气吞山河的威压,将除十方外的其余九崖全部封进阵中。
顿时群山中所有的死气,风起云涌般向着十方山体上横插着的那柄砍刀而去,包括今无风自己身上的那一部分。
今无风不计后果地释放出为数不多的生气,硬生生在同尘山上挤出一片明亮的空间,将脚下形玉精心养大的花果、绿枣,从生命的尽头唤回来,病怏怏地抬起下垂的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