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甫黎明,陈希青沐浴焚香,临镜梳头,珍姑姑带了十多个宫人为她描画红妆。
铜镜里的人儿,丽姝绝艳,丰容靓饰,唇脂花钿一点,明眸莹莹如水。
珍姑姑为她蒙上喜帕,她端手走在十里红妆前,出了临雪别苑。
别苑廊下的绣眼鸟发出清脆的叫声,似在挽留。
陈希青停下脚步,侧身对轻燕说:“那鸟娇贵,北狄风沙大,养不了,着人送去陈府罢。”
轻燕马上去办。
宫人们执绛红纱灯,徐徐跟随陈希青行至金碧辉煌的未央宫。
熙昌皇帝坐于金殿之上,遥遥俯瞰殿廊下的红妆,他身旁坐着魏后和太子,殿内还有文武百官。
北狄使者乎伊立于金殿下,浓眉大目,颧骨高耸,身材魁梧,穿一身熊皮裘袄,满头编发,粗旷如野兽。
他胸前捧着北狄的雪狼图腾牙雕,几步跨进金殿,双手抱于胸前,躬了躬身,奉上手里的锦麟国书。
熙昌皇帝阅过国书,着太子萧竚用玺。
不多时,萧翊一身龙纹金铠上殿,禀道:“使团已整备。”
熙昌皇帝起身,行至殿廊,文武百官跟在身后。
陈希青隔着喜帕,在一片红纱朦胧中看到熙昌皇帝高大的身廓。
熙昌皇帝庄严道:“怀安公主,朕派神武营为你送嫁。此去,边疆因你止戈,你当以两国友睦为己任,不负众望。”
陈希青回道:“臣女领命。”
熙昌皇帝看着她在喜帕之下朦胧的脸,想起宋邺将她领进御书房时,她抬眸目视龙颜的那个眼神——
熙昌皇帝八岁登基,十六岁亲政,如今已有五十四载,没有哪家闺阁女子敢第一眼就与他对视。
他隔着帝案问她:“为何愿意和亲,朕要听实话。”
陈希青眼眸静若冰凌,双手贴额,拜道:“民女想请陛下赐一道恩赦,将在教坊司的岳氏女眷放免为良。”
“岳氏?”
熙昌皇帝站起身,走过帝案,站在陈希青面前说:“抬头。”
陈希青抬起头,还是如刚才一般与他对视,毫不错目。
是了。
熙昌皇帝心叹,这样的气魄,这样的冷目,他怎么会忘。
有那样一个人,曾于权臣蛮霸之时,宗亲环伺之中,逸然立于他身前,以纵横捭阖的深谋,破釜沉舟的新政,撑住他萧氏江山的脊梁骨,捍卫他手中岌岌可危的皇权。
岳宗敏,陈希青是他外孙女 ,自当有如此无畏无惧的眼神。
她更像她外祖父,不太像她母亲……
遥想那年岳若彤为其父求情,乔装入宫而来,叩首在他脚边,请他重审通敌叛国案,还岳氏清白。
她眼里的天真清澈,是他自少年时,就想拥入怀中的一缕春风。
“碧瑶,此案已定,你知道,这不可能的……”
他如年少时一般,狠心拒绝了她。
岳若彤低垂着头跪坐着,道:“那请陛下顾念我父过往功绩,免岳氏诛九族之罪,从轻发落……”
她脸庞滑落一痕泪,解开了身上宫女服的衽……
熙昌皇帝敛神,不想再陷入那晚的回忆中。
他俯身对陈希青道:“朕记得,你的几个舅母入教坊司之前就带着孩子服毒了。”
陈希青拔下头上青玉梨花对簪中的一支,捧到御前,说:“多年前,有人给我送来了这支簪,它是我表姐岳紫嫣之物。她应当是幸存下来了,或许,还有跟她一样幸存的岳氏女眷,望陛下开恩,赦免她们,民女愿自请和亲,远嫁北狄。”
熙昌皇帝看了看那青玉簪,转过身,想再说点什么,却只叹了口气,道:“准。”
于是,有了今日的红妆十里。
曜日凌空,碧天如洗。
陈希青喜帕下的眼睛始终低垂着,她双膝跪拜谢恩。
太常奏乐,百官践行。
陈希青从乎伊手中接过象征北狄王族的雪狼图腾牙雕,在众人的注目下,踏上了紫团华盖的厌翟车。
她端坐在幕帘之中,看见了金殿之上,威武的熙昌皇帝,盛装的魏皇后,冠玉般的太子。
也看到了百官之中,目光矍铄的魏丞相,魁梧挺拔的海正侯,身有佝偻的陈廷玉,还有,站在队伍末排,始终遥望着她的徐宁。
如一场前尘,一场旧梦。
过去,命运里的雨露雷霆,她只能被迫承受。
但从此刻起,她要踏出这牢笼,远去北狄王庭。
既然他们说,岳氏与北狄勾结,她就要去那北狄,查查外祖岳宗敏到底与北狄谁人勾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