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廷玉平静说:“你想在和亲路上逃跑,或是在新婚之夜在北狄王钴尔德身上捅一刀,行刺他,又或者拿着我的什么书信印鉴,从北狄派人传回朝中,做实我通敌,或谋反?你做成哪一件,都能让陛下问我的罪,你的计划是不是这样?”
陈希青扬了扬眉,并未说话。
陈廷玉又说:“子佩,这样做你也会没命。你想报复我,又何必用这种以身犯险的方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你想我给你娘赔命,想折了陈府上下,我依你便是,你把自己搭进去作甚。”
陈希青眉头紧蹙,无比震惊,陈廷玉不像是在说谎,好似他真有自灭全府,向她们母女赔罪的打算。
言语间,他对自己的性命无所谓,对陈府所有人的性命都无所谓,这世上,像已没有他在意的。
陈希青错愕地问:“你什么意思?”
陈廷玉望着她那像极了岳若彤的眉眼,叹道:“我这辈子唯一对不起的人,只有你母亲,她无辜,是我负了她,她便用她的死报复我,你真像她。”
“你若真觉得对不起她,在她生前,就该善待她!”陈希青嘴唇哆嗦着,强忍泣意说,“她已避到了偏院,远离府里的是非,是你,是你非要来,一次次逼她与你……”
想起那时,她躲在门板后,透过一丝门板缝隙,看到陈廷玉将岳若彤按在冷硬的床板上。
那动作是爱,却像极了恨。
他说:“给我生个儿子,碧瑶,我想要一个……我们的儿子。”
岳若彤满眼是泪,咬着嘴唇,不敢发出声音,怕吵醒隔壁房间的陈希青。
她忍着,痛着,最后绝望地双手一摊,不再抵抗。
到第二天,陈廷玉离开,岳若彤收拾好自己,跟无事发生一样,笑着教陈希青读诗。
待到夜晚,她再次吞服那在青楼买来的汞水,用来避子,等待陈廷玉再次推门而入。
那时,陈希青无法阻拦陈廷玉的造访,夫妻行房,她报官也无用,谁都阻不了。
她想,最起码,不想再让母亲再吞那稍有不慎就会中毒身亡的汞水。
于是,她当了自己的青玉梨花钗,去药店买宫里避子用的肌息丸,不那么伤身。
但宫里的药哪里是寻常药店能配出来的,陈希青遍寻无门,却在药铺外看到了萧翊的轿舆。
她心念一动,在飘雪连天的隆冬,手臂展开,拦下舆车,与萧翊做了第一笔交易——替他抄送三百遍年祭时用的经文,换一颗肌息丸。
陈希青不敢告诉岳若彤肌息丸的来历,只能趁她午睡,将肌息丸化水,滴入她肚脐中,再将家里的汞水全换掉,以此对付了一年。
想到母亲受过的屈辱,陈希青涨红着眼盯着陈廷玉,说:“我不懂,那时你与沈氏已经有了儿子,为何还要我娘与你生?”
陈廷玉冷声道:“因为维南跟你一样。”
陈希青不解。
陈廷玉看向廊外叽叽喳喳的雀鸟,说:“你先是岳宗敏的外孙女,再是我的女儿。维南也一样,先是海正侯的外孙,再是我的儿子。但我想要的,是一个完完全全属于我和你娘的子嗣。”
陈廷玉寒门出生,从殿试被点为探花郎开始,他就一直在门阀大族间游走。
他有着不小的野心,次次高娶,次次将自己献给权贵,沦为妻族的走狗。
陈希青到今天才知,他左右逢源,顺从圆融的背后,也有想要“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执念。
但这执念,却害死了她母亲。
“你纳的姬妾,身上总有一样像我娘,”陈希青幽幽地说,“姜氏的眉,陈氏的嘴,赵氏的身段……我娘不想生,你就找了这些女人代替她生,陈廷玉,你好恶心。”
陈廷玉被女儿骂了一遭,倒也不生气,说:“子佩,你恨我,其实也挺好。你还有太多事不懂,现在对你说,你也不能理解,来日若有机会再见,为父再与你说心里话罢。”
陈希青听得云里雾里,从陈廷玉来到这临雪别苑,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情都是非常古怪的。
她好像从来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他言笑晏晏的背后,总藏着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且藏得极深。
“你到底在做什么……”陈希青不禁问道。
此时,门外的宫人碎步疾行而来,抬了二十几个漆红状奁进门,整整齐齐摆在堂中,为首的內监唱道:“太子驾到。”
陈希青蓦然一惊,自她被封为公主以来,还未与这位东宫之主打过照面。
她正了正襟,起身去迎。
金羽卫全副武装,头戴面具,腰佩金剑,鱼贯而入,在门外和过道分立两排,一时殿内金光璀璨。
太子萧竚大步流星行在中央,笑吟吟地走进殿里,手里随意捏着一本洒金礼簿,见陈希青要行礼,马上用礼簿抬住她合拢的手,说:“皇妹无需多礼,临安见了孤也是不拜的,随意些。”
陈希青愣了一下,放下手,抬目打量萧竚。
他比萧翊长八岁,样貌上却是看不出年岁的差异,极为俊朗,身着烈日金升龙纹常服,乌发束于金冠中,鬓角编发嵌着左右对称的宝珠,华服锦靴,神采奕奕。
他剑眉星目,更像熙昌皇帝,只鼻翼和嘴角与萧翊相似,笑起来俱是潇洒朗然。
他常执笔,不习武,身材比萧翊略削瘦些,没有武人的英武之气,但眉宇间高高在上的储君威仪,有着迫人的气势,只是他自进门就一直朗朗笑着,那股威压便柔和了很多。
陈希青免了礼,身旁的陈廷玉却不能坏了君臣之礼,他躬身朝萧竚拜道:“老臣拜见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