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帮我写本书吗?结局好的那种。”
“自传吗?”
“不,不要自传,自传是真的,我想要小说。”
遇见她的那天,大暴雨。
我不如桑桑:民办二本、喜欢却养不活自己的专业、大四毕业、一事无成。
有一个坚持了好多年的爱好,再有喜欢的作家说:故事像化石,它原本就在那里,而作家的工作则与考古学家类似,需要专心致志地拿起自己的笔刷,将故事一点点清理出来,展现在世人面前。
是故事在选择人,而不是人想写这个故事。
该出现时,她和冷风冷雨一起,自然就出现了。
见到白玫瑰的第一面,我信了这句话。
白玫瑰很美。
《荷马史诗》中的海伦极美,全诗没有一句用来直描海伦的美貌,但海伦确是特洛伊战争的导火索。
白玫瑰纵然没有那样大的魔力,可白玫瑰的美,同样使人无从落笔。
我太浅薄,只好直描:鹤眼长眉,深青色泪痣,鼻梁秀挺,左耳一枚珍珠耳钉。
或说:她美得很谦逊,超脱美而自知的那类美人,从不过分卖弄,却自有风情。
可美到那种程度,又总让人觉得悲伤。
“太美,有时候并非幸事。”
她很喜欢我捡的那缸结香木,说花朵蜜似的黄,又甜又暖还很香,我猜她只是喜欢用结香木的枝条挽成结,因为它有摆脱梦魇,一夜好眠的寓意。
她挽好第一个结,讲到了苏祠,谈及最深切的,是“欠”。
“我想找你写小说,是因为你很便宜。我的钱预备都留给苏祠,然后,我就真的不欠她了。”
……
“我享受了阿爸全部的爱,也继承了他对苏祠所有的愧疚,理所当然,是不是?”
第二个结,蜜蜡似的结香花经她手指一挽,花开两朵,喜结连枝。
“我在古南街道,有爱上一个人,不是喜欢,是爱……他叫陈慰,安慰的慰。”
“第一次见他,是在一堂讲座上,讲叶芝的诗。他被点起来念诗,声音就跟他的人一样,干净又温暖,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可是他借给我一把伞。”
……
她讲陈慰时,总是微微带笑,贯以酸楚的口吻,讲到他写的信、他送的花、他在菩萨面前求手串、莫比乌斯环的对戒……他总能及时地出现在玫瑰的至暗时刻,或以声音,或以拥抱,安慰到玫瑰。
伏城,夏天的月亮,我偏爱他,也是我跟玫瑰首次产生分歧:
“他喜欢你,你真的看不出来?”
“我只当他是弟弟。”
玫瑰太坦荡,我于是明了,她跟伏城之间的羁绊,是一种相互守望。
宋小织与霍步青,玫瑰逃亡路上的良师益友,在古南街道,提供给玫瑰短暂的栖息地。
“拥有自由、书籍、鲜花和月亮的人,怎么会不快乐?”
“后来的我们,快乐到让我想叹息。”
……
小织姐很爱生活,玫瑰和我共同决定,就以小织姐的24节气为序。
关于星莹,玫瑰说:“她养的猫叫车厘子,笑起来会露出花瓣形的牙齿,有点小资,蛮可爱,蛮招人喜欢。”
“对了,在音乐节上,她遇见了怜,他们两个相处起来超有氛围感,像两个小孩儿一样,围着车厘子味的果酱罐,你吃一口,我点你一下,好玩的不得了。”
……
“星莹真的很喜欢车厘子,也很喜欢怜。我后悔只送了她一盒车厘子。”
“那伏城会不会偷偷加一盒呢?”我问。
“事实上,他加了两盒。”
葵,玫瑰在破茧协会认识的游戏好友。
“葵对‘世界’很熟,我被他一路带着玩,去了很多地方,也熟悉了很多生存技能,他喜欢听我讲故事,字打的很少,我以为是年龄小的原因。其实我早该注意到,在B612里,一些跟‘极’有关的地方,比如极高、极平、极深、极广阔,都会有美轮美奂的建筑,我单纯以为运气好,刷到了游戏的隐藏地图,站在海边才想过来,那是葵以前建的,在我没有认识葵之前,他一直以另一朵玫瑰的身份,独自守在他的星球。”
……
“那栋图书楼,真的很壮观、很美,可惜,被我发疯的时候烧掉了,数据找不回来了。那本书里的内容,我记得很清楚,有时候做梦,会梦见里面的一些细节,在我的梦里,葵成为了她想成为的人,我们是很熟很好的姐妹。”
“葵去的那片海,我也去过,是真的冷。”
我们默契地没有提这到底是自传还是小说。
玫瑰手腕没有檀珠,右手无名指也不见戒指,她总是穿长长的衣袖,缩在藤椅里,以一种时而轻慢、时而欢快的腔调,故意把一杯晾温的白开水,推到我面前。
我总感觉哪里不对,玫瑰敷衍我说:
“你太年轻,又没有阅历,太烫的故事,你写不好,也写不了。”
我不服,分明是玫瑰——她对我有所隐瞒。就像大部分喜剧下面都裹藏着悲剧的芯,我分明从白玫瑰的讲述里,窥见过某种阴霾。
我追问玫瑰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
她不肯说。
我与她对峙,大段大段的沉默,白玫瑰拂袖而去。
约好的讲述日,她都没有来。
后怕、后悔、难过,我都是后知后觉。
阴霾横亘在我们之间,我却无能为力。
正如玫瑰指明的那样:我写不了。
开始炎热的五月,白玫瑰再度造访。
她的青裙子晃开细碎的波浪,递给我那本湖蓝封皮的日记,递来的手腕上尽是细索的伤疤,以及,雪白的肩颈间,垂吊一枚银色的莫比乌斯环,内侧有红光流转。
我大惊,一下就哭了。
她却微微笑着,向我坦言:“我能给你的诚实很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