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文公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甩出来,宋如晦一时间也有点懵。
说实话,宋如晦觉得燕文公何止是过分,简直过分极了。
他虽然也是个正经的世家子,但是齐威公的封地紧挨着大燕,都在鸟不拉屎的边关,除了塞外吃不完的风沙,最多的就是穷凶极恶的犬戎人。那地方连土地收成都要靠老天爷赏脸,齐威公自然过不起京都这种酒池肉林的奢靡生活。别说过了,这么大阵仗的宴席,他此前连见都没见过。而他看着如今在京都混得如鱼得水的燕文公,那可是大有乐不思蜀的意思。
宋如晦这么想,但自然不能这么说,只好连称不敢。
“其实这些奴隶的日子已经很好了,我手底下的奴隶,从来没有苛待过他们的吃穿用度。”说完,燕文公抬筷,用油亮的金丝小饼卷了切好的烤鹿肉和葱丝,又蘸了点利口的酱汁,塞到了那个小奴隶嘴里,看他吃得认真,这才接着道,“只是他们自己不争气,活不了多少时日罢了,与我何干,你说对吧承远兄?”
那小奴隶一听这话,吓得直接被鹿肉卷噎住了,又不敢咳嗽坏了燕文公雅兴,把自己憋得泪都冒出来了。燕文公随手把自己的酒爵满上,递给了那个奴隶,一杯醇香辛辣的状元红下肚,这才缓过来不少。
宋如晦想了想,不欲迎合,便只说了自己知道的事实:“我大齐跟犬戎接壤,那里的奴隶和流民才是真的不太平。有逃荒的西夷人,还有不少被部落驱逐出来的犬戎人,虽非我族类……但我看着他们的种种情状,总是不忍。”
庄引鹤闻言,也呆了呆。
宋如晦无法归家,他也是,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回去过了。
那日庄引鹤难得梦到了大燕,在梦里,他看见自己的腿居然没残。于是他策马狂奔在风沙弥漫的边关,锋利的砂石划破了他的面颊,呼啸的黄沙迷了他的眼,可纵然风沙漫天,他却闻不到一丝沙尘的味道——他已经,把故土风沙的味道,都忘记了。
巧合的是,他们两个流落在外的游子,思的,居然是同一个乡。
燕文公压下思绪,慢慢地同宋如晦闲谈:“我大燕跟西夷十二州有边市,这些流民便能以物易物,多少能活的体面些。承远兄去过大燕的边市吗?”
宋如晦摇了摇头。
其实齐威公一早就知道大燕有边市,并且燕国靠着税收,从中牟利不少。但是这种从敌国来的钱,谨小慎微的齐威公自然不敢赚,因此这么多年,便也只能干看着眼馋罢了。
宋如晦的脖子上,其实一直挂着一柄寸把长的小刀,没开刃,刀鞘也是封死的。防身肯定是别想了,这东西只能摆着好看,但这却是为数不多,他执意要带来京都的东西。
这把沙吉小刀,就是齐威公从大燕的边市上买来,送给自己儿子的。
正是这点微末的相似之处,让宋如晦难得打开了话匣子,有了深聊的欲望。
他微微坐直身子,问:“敢问公爷,边市上……什么东西最抢手啊?”
燕文公闻言,放肆一笑,随后搂紧了自己手边的那个小奴隶,答道:“女奴,和铁器。”
宋如晦想了想自己身上那柄小刀,难得有点开心,话也就多了起来:“西夷干旱,几乎没有什么好树。没有树,就难有木炭,所以他们没办法发展冶铁工艺。因此铁器这种东西,便只能在边市采购。”
“是啊,承远兄见多识广,庄某佩服。”燕文公用银签子扎了一块兔肉,一边继续自己的投喂大业,一边漫不经心地跟宋如晦闲聊,“可今年边市上铁器的成交额足足翻了几番,且今岁开春的时候,大燕的沙暴非常严重,以至于很多人都感染了肺病,十户九咳。不知道这时疫有没有波及到你齐国啊?”
齐威公虽然一直都有跟宋如晦通信,但是齐国那种地方,每年都有沙暴,这种司空见惯的东西齐威公根本懒得提。至于肺病,倒是有提一嘴,但这本也不罕见。底层的流民没钱吃药,往往就这样从小病拖成了大病。
但要说是不是真到了‘十户九咳’的程度,宋如晦确实不知道。
不过,如果燕文公说的句句属实,那么就说明,西夷十二州很可能已经砍伐了不少他们自己境内的树木,这才让今年的沙暴如此严重。
可他们为什么要突然大肆砍伐树木?他们自己也想发展冶铁行业吗?可既然已经有了自己的冶铁基础,又何必还要继续从边市上大肆购买铁器?
宋如晦思来想去,发现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从边市上收来的铁器,还远远达不到西夷十二州的预期,所以他们只能另想法子去冶铁。也就是说,西夷正在大肆囤积和铸造铁器。
那什么东西需要用到大量的生铁呢?
是甲胄,和刀兵。
这个结论指向了一个让宋如晦感觉到后背发凉的推断——西夷十二州,正在大肆屯兵。
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那大燕和大齐,就是首当其冲要面对西夷铁骑的地方!
这个结论让宋如晦如坐针毡。
他跟燕文公不熟,他甚至根本瞧不上庄引鹤。
但是他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燕国在这样一个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被西夷人的铁骑踩碎。况且如果宋如晦没记错的话,燕文公的胞姐,也是庄引鹤唯一一个还在世的亲人,桑宁郡主可还呆在大燕呢。
于是犹豫再三,宋如晦还是附身过去,低声对庄引鹤说道:“西夷十二州很可能正在大肆屯兵,还望燕文公能早做打算!”
“铮——”
身后,那个楚庄公世子带来的少年,猛地绷断了琴弦,全场的丝竹之声仿佛都断了一下。那少年口中尚且含着那枚青提,没法启唇说话,忙惶恐地跪俯在了地上。
燕文公明白,他此次设宴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你不是说你会弹琴吗?”燕文公蹙眉看着那个少年,片刻后无奈的摇了摇头,“罢了,别弹了,过来伺候刑部主事饮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