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宗止步,沉声道:“母后怎知是朕?”
“自那日郭槐夜半梦魇,后来,哀家也开始梦魇,我们都见到了多年未见的故人。这两日不见郭槐,听闻是皇儿遣他去了开封府,却不见回转,哀家就知道,这一天还是来了。”
仁宗心中苦涩:“母后……还是一贯的心思缜密……”
刘太后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自嘲地挤出一丝苦笑:“是啊,一贯的心思缜密……想不到,哀家多年筹划,自以为天衣无缝,最后还是这般结局。”
仁宗不语,想问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刘太后抬头望着他,道:“皇儿,你可是想问,哀家为何行此事?”
仁宗张了张口,还是无法出言。
“你定是又想问,哀家如何得知你是怎生想的?”刘太后突然笑了笑,道:“哀家将你自小养大,你的心思,哀家如何猜不透?”不待仁宗回应,又自语道:“只是,哀家知你,你却不知哀家。你是皇家的娇儿,从小众星捧月般长大,权势地位于你,是唾手可得的东西。你又怎知,一个再嫁的女子,又是在这样勾心斗角、暗潮汹涌的深宫中,如果她不努力巩固地位,结局又是如何?”
“可是,父皇从未嫌弃过您的过往,他一直对您宠爱有加,天下皆知!”
“天下皆知?呵呵,是的,天下皆知哀家的过往!为此,哀家背地里遭受了多少白眼?听过多少明嘲暗讽?如果不站上权力巅峰,哀家只怕是要忍受一辈子!”
“但是您不能以伤害别人为代价!”
“可是我没有办法!”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恨意,“谁让她的命比我好!她原本只是我的侍女,只因先皇来我宫里,偶然见到了她,一夕得宠,竟然就飞上枝头成了凤凰,分走了先皇对我的宠爱不说,还要在我之前身怀有孕,诞下龙种!是个公主也就罢了,偏偏她生下了你!她要当了皇后,我哪里还有机会?难道要我向以前的侍女行跪拜大礼俯首称臣?”
一气说了这么多,仿佛心中压抑多年的抑郁之气终于得以宣泄,静默半天,刘太后缓和了口气,幽幽地叹了一声,道:“是了,要说亏欠,我确实亏欠了她。我知道,在这深宫里,只有她跟我交好,一直真心待我。在她心里,是念着旧情的……我也记得从前皇上不来我宫中时,我们相互陪伴的那些岁月。她曾经是我最贴心的人,我的喜、怒、哀、乐……她都懂……即便在她怀了你之后,也与我情同姐妹,甚至很多时候,私下里,她仍然以主仆之礼相待于我,从来未有僭越……如果先生下太子的人是我,我定会与她一生相伴,度过这深宫中寂寥的漫漫长夜……”
仁宗不语,半晌方道:“如果……可惜,没有如果……”
刘太后又笑了笑,笑容悲凉,声音却是平静:“是的,没有如果……我终究是对不起她了……今日之事,是我咎由自取,任凭皇儿处置便是。”
仁宗摇摇头:“母后,您以为,朕会如何处置您?”
刘太后不语,等着他的下文。
“朕理解您的不甘,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么多年来,您对朕生活上的照顾,治国上的辅佐。没有您,朕年纪尚幼时即登帝位,不可能有今日的大宋盛世……母子这么多年的感情,朕也并非冷血之人!朕今日前来,只希望听到您的真心话,现在听到了。朕只希望,将来您与……您与母亲……你们在这宫中,能像从前那般相处,找回你们旧日的姐妹之情,安心颐养天年……”
刘太后不可置信地抬头,死死盯着仁宗,半晌,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没想到啊,没想到!哀家这么多年,日防夜防,就怕皇儿知道实情,多少个夜里,梦到皇儿与哀家一刀两断,以至从梦中惊醒……今日方知,原来……原来……可笑啊,可笑!”
良久,刘太后方止住声,淡淡道:“皇儿,你走吧,哀家想休息了。”
仁宗静默片刻,无声退出。
殿中仅剩的烛光晃了晃,熄灭了。
萧瑟风声过处,带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啜泣,很快又随风散去,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