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三娘张口含住饺子,嚼了两下,吞下。
既不矫情也不扭捏。
陈润之笑了笑,又去夹青菜。
油泼过的青菜,约有指长,上面还滴了不少酸醋盐料,陈润之用筷子夹住菜叶头尾,用碟子接着送到她唇边。
他真的很会照顾人,体贴周到,这些仿佛刻在他骨子里,成了他的本能……
这是照顾陈六养成的习惯吗?
可据她所知,这些年陈润之一直在各地奔波,他亲手照顾陈六的时候少之又少。
庾三娘愣愣地看着陈润之,忘了张嘴。
陈润之也不催她,耐心地等待着。
他温眸含笑。
明明是一只长了獠牙的巨齿老虎,明明是一条能捅破天的巨蟒,却如此温顺乖巧……像被驯养过一般……
被驯养过?!
大周朝谁敢‘驯养’陈润之!
庾三娘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眼前浮现之前他站在庭院里,满眼寂寥的模样,浮现他在王府地牢里,苦苦挣扎的模样……
心里的古怪像藤绳一样疯狂攀爬滋长,庾三娘仰望着陈润之,不禁陷入沉思。
他四岁就被赶出家门,拜在南阳子门下……长到十岁……十岁上战场……
才十岁,他就毅然决然地投进战场……是什么促使他憋着一股气,在战场上大放异彩?
这段辉煌的背后,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不愿意揭开他的旧伤疤,但如果是脓疮呢?就必须撕开伤口,把里面的脓包液挤出来……只有这样,他的伤口才有可能会愈合……
庾三娘忍不住伸手紧紧地抓住陈润之拿着筷子的手,“陈润之,南阳子都曾让你做了些什么?”
闻言,陈润之沉稳的目光开始动荡不定,一直平和安宁的脸庞也隐约有扭曲变形的趋势,“你问这个干什么?!”
庾三娘用劲攥紧陈润之的手,眼里流露出真挚的怜惜和疼爱,“我想知道过去的你,想了解过去的你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想知道这些,是因为我想和你共度余生。”
共度余生?
这句话狠狠地撞击在陈润之的心口上,陈润之呆了一瞬。
他呼吸渐渐凝重起来,他仔细地打量着庾三娘,像在辨认这句话的真假。
许久后。
陈润之慢慢冷静下来,他点了点头,轻声道了一个'好’,“……你陪我共度余生。”
“你想知道南阳子曾让我做了些什么?”陈润之的声音十分沙哑,带着孩童才有的茫然和脆弱,“南阳子让我伺候他起居。”
陪聊,陪吃,陪喝,陪睡的那种……
陈润之喉咙里发出短促又仓惶的模糊笑声,他漂亮的眸子里有血红雾气在翻滚搅动,像有巨龙在其中吞云吐雾一般,“我的师父啊。”
“陈润之……”
庾三娘闭上眼,她后悔了,她不该这样不管不顾地,硬要扯开他的伤口。
强稳住紊乱的心神,庾三娘将银针扎进陈润之虎口处。
手上尖锐的刺痛唤醒陈润之接近崩溃的神智,对上庾三娘担忧的眼睛,陈润之继续扯着僵硬的唇角,“他让我伺候他吃饭,睡觉,洗澡,更衣……”
庾三娘感觉自己的心'咚’地一下落到无底深渊,脸刷地变得雪白。
两人四目相对。
陈润之闭上眼,喃喃道:“他明明教导我,自己的事要自己做……为何他却硬要我伺候他……”
仅仅是伺候起居吗?
仅仅是这样就能让无比依恋他人的陈润之毫不犹豫地离开照顾他六年的师父,义无反顾地投入九死一生的战场?
庾三娘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名留青史的南阳子,竟然是个癖好亵渎男童的浪荡人物……
庾三娘面色苍白,唇角微微颤了颤。
“庾三娘,你会不会,嫌弃我……”陈润之突然问道。
庾三娘偏头望去。
秋阳下,他俊美的容颜像渡了层金纸,不,他整个人都像变成了一层金纸,唇角还挂着笑容,说不出的凄惨。
庾三娘心中大痛,否认的话脱口而出,“我不会!”
我不会伤害你!
陈润之定定地凝视着她,忽而璀璨一笑,“他没有碰到我……我小时候很聪明,懵懵懂懂地察觉到他的意图后,偷偷地藏了起来,他找不到我……”
庾三娘一愣,旋即不由苦笑出声。
陈润之自小便聪明,又是近身伺候……只怕伺候了一两次就察觉出不对了。
五十年前,南阳子已是名扬四海的大家。
小小的陈润之想要躲开他的魔爪……只怕吃了不少苦头……
“陈润之,过往……都不是你的错。”庾三娘抿着干涩的唇角,她这时才知道语言的苍白无力,仿佛说什么都是枉然。
闻言,陈润之目光微微动了动。
他的生活没有过往……只有将来。
将来,他有她。
陈润之把菜往她嘴边递了递,“你先吃菜。”
庾三娘‘嗯’了一声,“你也吃!"
庾三娘边说边将筷子往他唇边推。
只顾着别人,却总忘了自己。
庾三娘眼眶微红,拔了他手上的银针,她望着陈润之,肃然承诺道:“陈润之,以后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所以,你不要怕。
陈润之心头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