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监狱里再次见到陆定远的时候,沈初霁还是披散着一半的头发,身上时常可以闻见的油墨味被监狱的潮湿的霉味替代。而陆定远却是一身精纺羊绒的外套站在铁栏杆外,身后是略显憔悴的罗夕宸和两个法国警察。
“你真是比三岁的小孩子还难带,一天没看住,就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陆定远分明在笑,眼睛里却满是悲伤。
她站在栏杆内,看着陆定远黑曜石的双眸,心中明了了,遣送回国已成定局,再无转圜的余地。
确实,她在监狱的这三天,罗夕宸找遍了在巴黎认识的每一个能帮的上忙的朋友,都没能想出留下她的办法。陆定远消失了三天,穿着那身工人装扮的衣服从书房的窗户翻进去看到罗夕宸,来不及解释就急着问:“还有别的办法吗?”
罗夕宸摇头。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没时间换衣服,就从衣柜里取出一件长外套套上,又去浴室拿了一块香皂装在口袋里,然后才开车载着罗夕宸去监狱。
一间狭小的会客室里,陆定远把沈初霁另外一半没散开的发辫解开,用梳子将所有头发梳通。
两个警察进来,把一个盆、一壶热水还有一条毛巾放在桌子上又出去了。
一个小时的时间为沈初霁洗一次头发,是陆定远最后的请求。曾经和他一起讨论过中国京剧的警长答应了。
热气蒸腾着,在高墙外泄进来的阳光里曲卷着,弥漫开来。头发上的香皂在陆定远手指轻柔的揉搓中变成细密的泡沫。沈初霁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修长的手指在她的长发里游走、打圈、按摩。力道不轻也不重。
“我一直好奇,你为什么要留这么长的头发,洗的时候不觉得浪费时间吗?”
“我每天除了上课、读书,还要工作,脑子里总是被各种各样的事情填满,一件事情做完,紧接着就会有下一件事不得不做。可是我又总是很想分出一点时间来胡思乱想,开小差是不行的,所以我就把头发留长,在洗头发的时候偷个懒。”
“胡思乱想什么?”
“一些不着边际的事,不着边际的人。”
沈初霁缓缓睁开眼睛,正好与陆定远对视。
又是那一双水波荡漾下藏着黑曜石的眸子,看得沈初霁更加不舍。
她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会舍不得走,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温热的水从头顶上浇下来,一点点冲走头发上的白沫子。陆定远用毛巾尽量吸走头发上的水珠,奈何时间太短,头发太长,等不到头发晾干,虽不至于滴水,但还是湿的。
沈初霁把一根缎带递给陆定远,“就这么扎上吧。”
其实,她是想与多他待一会。
陆定远接过缎带,熟练地将头发分成三股,交叉相叠。
沈初霁想说些什么,不让这场分别太过伤感,“没想到你这么熟练,私下里没少帮罗姐姐扎头发吧。”
“错了,在青楼学的。”陆定远知道她的想法,顺着她的意愿说。
沈初霁果然有些生气,扭头瞪他。
“别动,转过去,”陆定远把刚刚塞进口袋里的缎带抽出来,在发尾系好,“以前经常住在得月楼,占着碧月的屋子,她不用去见别的客人,懒得梳妆,就把头发扎成这样的辫子,再戴一朵珠花。我闲来无事,帮她扎过几次。”
“你的风流债太多了,我要是一一计较,怕早成了怨妇。”
恍惚间,沈初霁娇嗔的模样让陆定远有了夫妻茶余饭后扯闲篇的错觉。
但这样的错觉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就被“吱呀”的开门声打碎了。
想说的话太多,要是全说完,大概要说到明年了。他们心照不宣地停在了监狱门口,一个没说别去码头相送,另一个也没说要去码头送别。
陆定远犹豫着,在沈初霁被带走之前终于抓住了她的胳膊,“我们,还会再见吗?”
“会的,会再见的。”沈初霁眉眼一弯,笑着。
“我真怕你又说不要再见这样的鬼话。”
他们就连各自的眼泪都同样默契,忍着在眼眶里打转,不落下一滴。
在沈初霁以罗夕宸话别的时候,陆定远拦住了正要从监狱往外走的李照尘。
李照尘警觉,却不料陆定远开口是请求。
“我知道你喜欢她,如果你们同路,请好好照顾她。”陆定远的意思再明了不过,在这场心照不宣地争夺战中,他退出了。
“她从来不需要别人照顾。”
“你说的不错,可她孤单太久了,有个人陪她,她会高兴的。”
李照尘身上裂了一道口子的衬衫在陆定远的羊绒外套面前更显窘迫,但他高昂的头颅让人觉得他才是占据上风的强者,“在说这样的话之前,我想你应该先整理好自己的感情问题。”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看着的是罗夕宸。
“我有一个朋友,姓罗,也来自并州城,回国之前,他说他的姐姐嫁给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他要去帮他的姐夫守住他的军队。”
“没想到你认识翰宸,但我还是要替我姐姐谢谢你没有告诉别人我们之间的关系。”
李照尘哂笑,“不愧是二十三岁就当上少将的人,陆将军真的很会把自己的利益施恩于人。你想让我帮你照顾云澜,却偏偏省去‘帮我’二字,显示自己没有私心,反而是在帮我制造机会;隐瞒与罗小姐的夫妻关系,你与云澜之间所有的接触在外人眼里都变得合理合情,你明明是最大的受益者,却要强调‘替我姐姐’这几个字。我已经能想象到陆将军在政客的会议桌上巧舌如簧的样子了。”
陆定远想起了在会客厅里读书会十几个人知道自己是陆定远而不是陆长风时的眼神,他明明把最真的一面给他们看,他们却总想把自己隐藏的最假的那一面挖出来当成真的。
原来被冤枉、被污蔑是这种滋味。
他只能低头苦笑,抬眸时只剩下了冷漠,“但愿下次我说谎的时候,你还能看穿我的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