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定远开车载着四人到达巴黎拉丁区的广场时,已经有数百名留学生和华侨聚集在那里等待出发。
他还是穿了长衫,在西装、工装与西式洋装中格外奇怪。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人蹲坐在路边,有人聚在一起谈论着即将开始的游行。一个戴了一条白色羊绒围巾的学生在看见陆定远之后从一群衣着整洁而裁剪合身的同学中退出来走到他面前,向他打招呼。
“久闻陆先生大名,没想到先生也来参加这场游行。”
陆定远是想帮着罗夕宸分发传单的,他瞥了那人一眼,回那人道:“我们认识吗?”
“我这样的小人物,将军能赏我一句话便是我的荣光了,我认识将军就够了。”那人身穿西服,嘴里却一股奴颜婢膝的腐臭味。
“来法国几年了?”
“有八年了。”
陆定远哂笑,“我还以为你是第一天剪了辫子的前清奴才呢,我又不是皇帝。也不知道是哪个省的官费让你买了这一身行头却没学到一点东西。”
那人听到陆定远在讥讽他,倒也不恼,仍旧和气,“将军来法国也有两年了,陈先生让我代他向您问一声,将军的伤养的如何了?”
陆定远不以为意,“我认识的陈先生可多了,你说的是哪位?”
“将军觉得南京有几位陈先生呢?”那人抬眸,眼神从奴才的谄媚变成了奸臣的试探。
“那请你帮我转告陈先生,就说陆某区区小伤,劳先生挂怀,不过是缠磨人的旧伤,需要静养罢了。”
陆定远倚在车头,看向周围蓄势待发的请愿学生,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但那人还是不识趣地追问:“党国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先生打算何时归国呢?”
“翰宸跟我说过了,我也回复过了,今日再说一遍也还是那句话,西北太干,风沙也大,我的肺可经不起那样的折腾,最好是在巴黎这样水汽充足又安逸的地方,才有利于养伤。”
“将军,不是西北,是南京。只要您到了南京,军事委员会委员的任命书就会送到您手上。六朝古都,秦淮河畔,烟笼寒水月笼沙,水汽还不足?知道您喜欢听曲,得月台一盏茶,一出《牡丹亭》听到河上掌灯,良辰美景奈何天,还不安逸?”
“这是你们陈老板的意思,还是委座的意思?”
“将军说笑了,陈老板的意思不就是委座的意思嘛。”
陆定远的神色一下子放松起来,笑着说:“那敢情好,我听说秦淮河边的清唱艺人色艺双绝,早就想见识一番,你不知道,并州城有一个得月楼,尽是些不堪入目的。”
正说笑间,沈初霁走过来提醒他,游行的队伍就要出发了。
等沈初霁走了之后,陆定远便收起笑容,有些神秘地问那人:“认识她吗?”
“巴黎大学的杨云澜,在这群留学生里很有些威望。”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问她是什么人你清楚吗?”那人还是不懂,陆定远又补充道:“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她住在我家,你要是连这点情报都没有,你的老板也不会留你在这八年。让一个女人在我家白吃白喝,我又不是慈善家。”
“卑职明白了,将军是想把人名正言顺地娶回家。将军放心,三天后,她的家世背景,亲戚朋友,只要您一句话,她家三代九族我都给您查出来。”
那人还是没能领会陆定远的意思,他只能观察四周,小声贴近那人说道:“我堂堂一军之长要你去查她的家世?我是想知道她天天跟着你们这些留学生游行演讲,到底是红的还是白的,国内什么局势?剿匪剿了这么长时间,她就是仙女下凡,我也不能领一个红脑壳的匪回家吧。”
陆定远常年留宿得月楼的情报在他们的档案里连机密都算不上,再有刚才主动提起秦淮河畔的清唱艺人,那人就对陆定远放松了戒备,虽然嘴上称是,心里却鄙夷,土匪和戏子的儿子,当真是风流。
“你别光说是啊,现在就能说还是要等,给个话啊,不白要你的情报。”陆定远用手背轻拍了那人一下,仿佛几分钟之内,他们已经是称兄道弟的朋友了。
“将军想必也知道,他们那些人狡猾得很,轻易不露出自己的狐狸尾巴的,等我查到了消息,一定告诉将军。”
“那就三天,你刚刚说的。”
“将军,这可不是容易的,我接手这边的情报也没多久,里外里就我一个人,您要确凿的证据,三天是绝对不够的,但您若是只要一句话,那我敢说,她的胳膊往左拐得都能拐回国内了。”
陆定远得到答案之后,笑着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一块怀表扣在那人手上,“你这么说我心里就有数了,明天我就把她赶出家去,这块表,瑞士订做的。”
聚集在广场的学生已经拍好三列纵队,由一个穿了法兰绒深灰色西装的官费生带领着出发了。那人见状将怀表塞进口袋,“将军,该出发了。”
“我只是个跑腿的,这就回去了,我姐姐想凑个热闹,要是遇上警察,还得麻烦你帮我护着点她。”
那人堆着一脸的笑纹连着说了两声“一定”,陆定远一上车他就又从兜里掏出那块表,放在耳边仔细听了又听。
陆定远确定,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留学生一定对自己在巴黎的情况了如指掌,不用他解释,就知道他说的“姐姐”就是罗夕宸。他坐在驾驶室里看着他脖子上那条羊绒围巾在寒风里微微飘动,恨不能冲上去勒紧它。
但他没有,而是发动汽车,调转车头,一脚油门踩到底疾驰回家。
从后院郁郁葱葱的草丛里蹑手蹑脚出来时,已经是三个小时之后了。他换了一件留着汗渍的无领衬衫和一条帆布背带裤消失在郊区森林里。
游行的队伍里白底黑字的旗子异常显眼,那是沈初霁故意为之。罗夕宸说家里只有作画用的宣纸时,李照尘还在想只有这一种颜色的纸未免太过单调,裁成长条的白纸上写黑字,更像是挽联。沈初霁却一拍桌子说:“就用这白色的宣纸!明天游行,警察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大使馆也一定不会作壁上观,谁要是惨遭不测,这就是我们送给他的挽联。”
她想到的是上一世林家航跟她提起过的“死字旗”。那是二十九军一名川军士兵出川时父亲寄给他的,粗土白布上斗大的“死”字古朴凝重,“伤时拭血,死后裹身”,林家航说,他在陆军医院里见到旗上这几个字时,想到的都是沈初霁,或许他死后根本不需要那么大的寿布,只需要她的一方手帕就可以包裹住他残存的尸骨。
游行的队伍从索邦广场到先贤祠,再到巴黎市政厅,一路高唱着《国际歌》,在人群密集的地方发表即兴演讲。沈初霁站在人群里,羡慕演讲的人在高处振臂而呼,凸起的青筋和滚落的汗珠让她着迷,她甚至想象到了自己站在那里高喊“自由、平等、博爱”的样子,台下是山呼海啸般的回应。
奈何李照尘一直在她身后用鹰一样的眼睛盯着她。出发前,他叮嘱了不下三次:“你现在是警方的重点关注对象,千万要小心、低调。”
但沈初霁还是被抓走了。
即兴演讲还在继续,警方就突然出现,用警棍镇压游行运动。数百人的队伍瞬间被冲散,围观的民众四散逃离,游行的学生紧攥着手里的传单和登载着国内学生运动被镇压的新闻报纸,逃跑时还不忘高喊在“反对华北自治”的口号。
沈初霁原本是可以顺利逃走的,但是她看见一名同学被警察按在地上殴打,冲过去将她护在身下。警棍在她的后背上结结实实打了三下突然停下来,沈初霁赶忙扶起身下的同学与她一起逃跑。
警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仔细瞧了瞧,吹响了口哨,随后就有三五个警察放弃原本的目标追沈初霁去了。
如果不是为另一名受伤的同学争取逃走的时间,沈初霁不会被警察追上,但是为了能顺利释放,她宁愿挨打也没有还手。昏暗的监狱中没有一扇窗户,沈初霁左边的发辫在挣扎中散开,后背也在隐隐作痛。她被推搡着关进一间很大的牢房,狱警关上沉重的铁门之后,她才看见了蹲在角落的李照尘。
不过是一个小时没见,隔了几米远,却像是踏遍千山万水重逢一般 。二人相视苦笑。
这样的事情对于沈初霁和李照尘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关几天就会被释放。
身边的同学已经有一批在第二天凌晨被释放,但是李照尘和沈初霁在第三天等到的却是即刻遣送回国的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