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定远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这是要做游行用的条幅和旗子。
沈初霁研磨,罗夕宸执笔,李照尘负责把写好的标语涂上面糊粘在木棍上。
陆定远背着双手看他们天衣无缝的配合,不时还要说几句风凉话:“拿宣纸做这东西,纵是有万贯家财也要教你们这样败了去。”
罗夕宸剜他一眼,回他道:“这不是警察盯得紧嘛,家里有现成的,何必出去买惹人怀疑,再说了,钱又不是你挣的。”
“怎么就你们这三个人,要写到什么时候?”
“不是说了警察盯得紧,知道事多人少还不过来帮忙,净站在那说风凉话。”
陆定远在罗夕宸这里讨不到好,就转头与沈初霁搭话:“你今天怎么话这样少。”
沈初霁不想说话,铺开一张纸准备下笔,陆定远又阴阳怪气道:“你的字上得了台面吗?”
“国难当头,岂能坐视!”沈初霁说着把手中的笔递到陆定远面前。
可是陆定远依旧在戏谑:“我是站着的呀。”
罗夕宸的字遒劲有力,“反对成立冀察政务委员会”几个字走笔龙蛇,李照尘接过来时赞叹不已。但当她再次下笔,写下“打倒汉”,“奸”写了一半,陆定远突然握住她的手腕。
“不想帮忙,就不要再添乱了。”
陆定远收起了阴阳怪气和漫不经心,“姐姐,你知道革命是什么吗?”
“流血牺牲,马革裹尸。”
“它是会传染的精神病。有时候它会让你觉得全身燥热,精力旺盛,以为自己能干成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像疯子一样狂热,但是暴雨过后总会风平浪静,静到抑郁的平静,精力过剩也总有虚脱疲累,累到空虚的无力。马革裹尸,不过就是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可是如果你选了这条路,隐姓埋名不值一提,流血牺牲是必然,被误解、被遗忘或许也可以忍受,但是你为信仰而付出的平静与疯狂都需要藏在理智之下,就连这都可以被称之为幸运。因为最不幸的是燥热与骤冷之间信仰很容易轰然倒塌,我们原本是为了永恒,却没想到成了忘记来路也不知归路的短命鬼。如果是这样,我宁愿你做一个狡黠的商人,潦倒的画家。”
饱蘸墨水的毛笔停滞在空中,落下一滴滴浓墨在白色的宣纸上,倒计时一般读着生命的秒数。
罗夕宸沉默了很久才回答道:“这条路上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只拉我回头?”
“因为你是我私心留下来的家人。”
陆定远从来没有强留下谁。
十岁被带回督军府之后,他曾经回去过深山密林间的那个木屋,想把养父一家接到并州城生活,但被骂出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因为父亲的亲生儿子,教过他拉弓射箭的大哥后来悄悄告诉过他,父亲总是在一个人的时候呢喃,回去他才会有更广阔的天地。
母亲去上海的时候,他没有哭闹,甚至没有流一滴眼泪。他知道,没有人不想要自由。
沈初霁做的事,没有一件不是在拿命做赌注,但他从没干涉过她的任何决定。
即便是十多年后他与此生唯一的挚友罗翰宸刀兵相向,他知道枪响之后没有赢家,但他还是闭上了双眼,等待满身的鲜血。
唯独罗夕宸是他的例外。数不清多少次捧着一束带着新鲜泥土味的野花回到并州城的那个家的时候,一路上所有关于离婚之后对罗夕宸的安排都被她嘴角那一抹微笑融化成在他全身游走的血液,让他还不至于在多雨的巴黎发霉发臭。
罗夕宸因为他的私心而高兴,又因为“家人”二字落寞与失望。她终于确定而且不会再有任何的期待与侥幸,“姐姐”是他们之间最亲密的称呼,也是最遥远的距离。她挣脱他的手,接着把那半个“奸”字写完,“那就用你的私心替我祈祷,不要让我经历你说的不幸吧。”
所有人都很忙,所有人都在忙着。只有他一个闲人。
“我唱戏去。”
陆定远想留的人从来没留下过,赌气似的去后花园里唱起了《西施》。
“......提起了吴宫心惆怅,犹如一梦似黄粱,朝朝暮暮在姑苏台上,馆娃宫西畔又建响屧廊,三千粉黛人人怅惆,一身宠爱迷惑吴王,佯欢假媚多勉强,柔肠百转度流光......”
沈初霁自从陆定远出去后就变得心不在焉,总是写错字,直到卡塔琳来帮忙,李照尘才说:“这么好的宣纸可不是让你这样浪费的。”
“我去把外面那只不说人话的苍蝇给拍死。”
沈初霁放下毛笔到后花园去找陆定远,却看见他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衫在草坪上捏着兰花指一步三摇。任谁都不会想到,这样一个柔而不妖的西施会是战场上杀伐果决的陆军少将。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他,怕惊了他的黄连一梦,却没想到他早就看见了她,一直在等着她靠近。
一段唱完之后,沈初霁才抱着胳膊问他:“梁红玉阵前女将军,浣纱女舍身报国仇,你要是真有这份心,何不接了刚才的笔。”
“时间紧迫,你不抓紧时间奋笔疾书,来管我一介闲人干什么?”
“卡塔琳去帮忙了,她也会参加明天的游行。”
“妖言惑众,你们最擅长这个了。”
陆定远又愤怒了,从读书会在他这里开会,他就一直在愤怒。
“是我们妖言惑众,还是你在自己跟自己较劲?”
沈初霁一步步逼近陆定远,陆定远一点点向后退,那双犀利的可以看穿人心的眼睛让陆定远藏愤怒下的恐惧暴露无遗。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承认,很多时候愤怒不是生气,而是害怕。”在并州城,陆定远曾问过她,为什么他们之间总是不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说话,在那些故意躲避他的时间里,她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她只是在害怕那一发子弹再次穿过她的心脏,成为他永远溃烂着的伤疤。
“你在害怕什么呢?”
“别……你别再靠近了。”
“你害怕,怕重蹈覆辙孤独终老,你有怨,怨天道不公兔死狗烹。”
陆定远被沈初霁盯得慌了神,指挥部被炸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慌乱。他眨巴着曾经沉静地像一汪死水般的眼睛连连后退。他们之间近的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从沈初霁身上散发出来的油墨味,以及随着她的呼吸向他扑来的热气是陆定远溃不成军的最后一击。
“我,我不是怨,自己选的路,无怨亦无悔,我只是没有再来一次的勇气。那场雪太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