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霁总是记得小时候做过的一个梦,梦中一片漆黑,寂静无声,但是不知从何出传来的声音问她,“如果重活一世,你会作何选择?”
“这糟糕透顶的人生何必重来,我已经活够了。”沈初霁不屑而淡漠,她的人生多艰辛而少欢乐,重活一世又如何?
“逆天改命,故人重逢,弥补遗憾,你什么都不想?”
“我能让他不做空军吗?我能让他不去战场吗?我能让数万陆家军拒不出战,守在并州城看举国沦丧吗?如果真的可以重来,那要重来很久,要让人不生出贪念,要让人人都有羞恶心、恻隐心,你本就是撒旦,却在这妄谈什么逆天改命!”想起摔得粉身碎骨的林家航,想起陆定远躺在满屋酒瓶的杂物间,沈初霁愤怒而绝望,曾经的痛苦她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但那声音却说:“可是有人想再见你一次。”
并州大学长得最茂盛的一棵树是沈初霁的父亲种下的。坐在树下的长椅上看书时,她经常会想起十岁时他们一家刚搬来丹江城的那段时光。
十年前的那场奉直大战,父亲亲眼看到了“白骨露于野”,他跟随郭松龄在东北军的整军经武中大展拳脚,却在某一天突然决定搬家,像是提前预见了一代名将曝尸城头的结局一样,辞去了一切职务,应昔日同窗之邀,到并州城筹建并州大学,当起了教授。
沈初霁最喜欢父亲穿长衫,长衫上的墨香和粉笔灰让她觉得安逸与平静。窗明几净,赌书泼茶,沈初霁看着母亲嗔怪茶水打湿了书页,父亲仍旧不紧不慢,笑着添茶,只能自己去拿抹布擦掉桌上的水渍。但父亲终究不是贪图安逸的人。北伐军挥师北上时,父亲脱下长衫,重新穿上了军装。
只有她固执地留在了并州城,她不愿看到父亲军装上的污泥和血迹。从树叶的缝隙间漏下来的阳光洒在身上,斑驳的树影在书页上随着微风摇动。她已经很久没有收到父母的信了。上次来信,母亲说他们在上海,希望她也转学来上海和他们团聚,但是沈初霁不想去。十里洋场,表面繁华,却暗流汹涌,况且福州路上的那家长三堂子是她再也不想回去的噩梦。
“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
沈初霁循声抬头,面前站着一个高而痩的男生,身上的西装也是时下最新的样式,风流但绝不倜傥,流连烟花酒巷的人大概没有不认识他的。沈初霁从不去那地方,但她知道,他就是本省督军最不看重但最阔绰的五公子陆定远。
他的眼睛像是散落在泥沙里的沙金,需要淘金客不断冲洗,才能洗去沙砾,看到闪烁而耀眼的真金。沈初霁不敢想象,她曾经见过的那双坚毅又沧桑但仍可见生气与希望的眼睛是经过了多少次冲洗才洗掉了忧郁、迷茫和轻佻,更不敢想象,帮他淘去杂质的淘金客是他岂曰无衣的袍泽弟兄,而淘金的工具正是他们的鲜血和生命。
她不知道他是否和她一样记得他们在上海的种种过往,无论今生如何,她都不想再与陆定远纠缠,便不耐烦地说:“陆五公子的大名并州城谁人不知,但是你的林妹妹在滨江路的得月楼,这里是并州大学,出了校门请左拐。”滨江路是“并州城的福州路,”东段文人墨客附庸风雅,西段才子佳人食色性也。
“我没有以宝玉自比,你倒是先把自己当做黛玉了,”陆定远当然听得懂沈初霁话里的调侃之意,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顺势坐在了她旁边,“远别重逢,说不定我今生真的是来还愿的。”
沈初霁不想理他,合上书起身要走,陆定远也追上来说:“我们真的见过。”
“十年前,你家应该是刚搬来并州城,你父母在往家里搬东西,你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手里化了的糖发呆,”陆定远追着沈初霁,不依不饶。“我那个时候也是第一次到并州城,有两个大人追我,我因为看了你一眼绊倒了,你还笑我。”
沈初霁更不耐烦了,“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没关系,现在算是认识了!”陆定远伸出手来想与沈初霁握手。
“你知道我手里的糖为什么会化吗?因为我很喜欢吃糖,舍不得吃完才一直握在手里。人跟糖一样,因为很珍惜、很重要,所以不想失去,可是珍贵的人总是留不住,最后只会弄得一手脏,一身伤。我不想认识你。”
陆定远玩味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像是猎人看到了势在必得的猎物,“所以我对你来说是‘珍贵的人’,”陆定远一步一步靠近沈初霁,“你是不记得我,还是不想记得我?”
沈初霁明显慌乱了,她把手里的书砸向陆定远,留下一句“下流”,就赶紧走开了。陆定远看着她的背影在教学楼的拐角处消失了,才拿着她留下的那本《红与黑》得意地走了。
沈初霁的父亲为并州大学选址的时候大概不会想到,他点灯熬油拿着放大镜在并州城城区地图上精挑细选选出来的这块僻静的宝地,会在几年后被航空办的人看上。
讲武堂航空教育班在并州大学附近建成后,机场轰隆隆的飞机声越来越远,过了不知道多久又越来越近,女学生的魂也跟着飞机声越飘越远,找不回来了。有的技术好的飞行员还会从高空俯冲而下,贴着屋顶飞过,震得教室的玻璃几乎要碎掉。
陆定远虽然不被他的父亲看中,在军中没有任何职务,但是陆五公子的名头在航空教育班里换一架飞机开还是不成问题的,并州大学的玻璃震天响有一半都是他的功劳。
除了飞去并州大学寻找沈初霁的身影,他经常去的地方就是他父亲的督军府。在督军府上盘旋,就像骑在自己老子脖子上撒野一样让他感到畅快。如果可以,他真想开着轰炸机扫射督军府的每一扇窗户,甚至往院子里投一枚炸弹。
机场上那一群英华少年享受着全军最高津贴,还被送去欧洲的航空学校学习,见过塞纳河盼的金发女郎,二十出头就已是少校甚至中校,自然看不起当兵前还是拿着锄头种庄稼的陆军,更看不上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女人。空军俱乐部的舞会更像是航空教育班和并州大学的联谊会。
陆定远这个航空办的编外人员自然也不会缺席这样的舞会。他跟着一群飞行员来丹江大学找各自的舞伴,却像迷航了一样,不知道该去哪里。已经找到自己的女朋友的一个飞行员不禁调侃道:“三公子,找不到的话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
“滚!”陆定远用手中的书打了那人一下。
沈初霁恰好在这时抱着几本书走过,看方向,应该是要去图书馆。陆定远立刻跑了过去,“又见面了。呦,今天不看英文书,改看中国字了。《铁流》,好书,回去我就读。”
“是你脑子有问题听不懂人话还是我说的不够清楚,我不认识你,也不想认识你。”
“我是来还书的。”陆定远从背后拿出那本《红与黑》,她伸手去接,他又收回来不给她。
沈初霁白了他一眼,向图书馆走去。陆定远狗皮膏药一样追过去,说:“不要了?”
“五公子想要一个人都是一句话的事,要我一本书算什么?你要是想看,拿走就是了,何必在这戏弄我?”
“我看完了,我跟你说,你以后像今天这样看点中国字的书多好,为了看这什么《红与黑》,我把督军府从上海法租界请来的私人顾问都抢过来了。”陆定远像小孩子考了满分一样想沈初霁炫耀他的用心,但沈初霁却说:“强盗!”
“我又不白嫖,就当这么几天翻译,他拿的钱够他一个月的工资了,还说什么跟我妈是朋友,虚伪!”
沈初霁一边走一边忿忿地骂到:“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