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仲达知道怎么打儿子骂儿子,却对怎么安慰一个偷偷哭泣的儿子一窍不通,更何况沈长风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没将什么人什么事放入眼里过,浑然与“眼泪”二字牵扯不上关系。记忆中沈长风什么时候哭过?不记得了,太久远了,似乎是三四岁时,李婕宜出远门回来不肯抱他后哭了一次。
沈仲达轻手轻脚往后退去,走了没两步不小心踩到半块碎瓷片发出“咔嚓”一声。
他僵立在原地,侧耳听了两息发现沈长风哭得忘了情根本没发现有人来,才尴尬万分又慌慌张张地逃出房门,走远了才与左右低声道:“别说我来过!”
翌日,沈长风一改死气沉沉的姿态,甚至肯主动吃饭用药了。若不是身上还缠着绷带,看上去与从前也一般无二了。
他看了两眼桌上寥寥草草的饭菜,一碟胡萝菔炒肉丝只见萝菔不见肉丝,问:“怎么?清晖堂已经穷到没钱揭锅了吗?”
其实原本清晖堂也是要将膳房撤了的,只是不知为何沈仲达昨日突然讲先不撤了。沈总管汗颜:“膳房换了新厨子,可能这个‘清淡’力度没把握好,卑职待会去提点一句。”
“原本的厨子去哪儿了?”
“张大娘跟着世子妃……林姑娘一道儿走了。”
沈仲达在府里溜达,经过清晖堂听到这话,没好气道:“有得吃就不错了,还在挑三拣四!”
清晖堂的物什都被没官家收了回去,只剩下几张临时摆设的薄桌瘦椅,沈仲达负着手来回踱步,觑着慢条斯理吃白饭的沈长风,开始了长篇大论:“现下你没了爵位,再住在清晖堂就不合适了,不过念在你身上有伤,姑且在此歇上十来日,再选个好时候,搬到府后边的西罩房去……”
沈长风打断他:“不用,我过几日就走。”
沈仲达还以为他看中了别的地方要讨价还价,“哦?你要到哪里去?”
沈长风放下碗筷,笑了笑:“不知道,左右不是这里。”
沈仲达在无声的眼神对视中,忽然明白沈长风说的‘走’是另一层意思,他收起嘴边戏谑的笑,缓缓问:“什么时候回来?”
沈长风答非所问:“我答应了沈让教他骑马,来不及了。你找个时间教教他。他虽然身子弱,但是性情温和,读书也用功,是个好苗子,可以将他过继……”沈长风顿了顿话头,不想提到某个名字,额上碎发垂落下来,给他的脸蒙上浅浅阴影。
他这话其实说得没错,被褫夺爵位后他的名字就从玉牒上除名了,他本人成了沈家永远的耻辱,他的后代也丧失了继承资格。
良久沉默后,沈长风说:“你就当我死在了外边。”
沈仲达气笑了:“你最好是,你要不死在外边,还不是得我给你收拾烂摊子?老子给你擦了这么多次屁股能不知道你的德性!你现在说走?你知不知道现在多少人等在外边等你出去?只怕你前脚刚走后脚我就得给你收尸!”
“你有多大的能耐想学人家浪迹江湖?你就不能消停一天吗!哪怕半天!”
沈长风安静听着,脸上却是无动于衷的模样,明显是左耳进右耳出,这无疑是火上浇油,沈仲达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道:“若不是沈家百年的功业和地位摆在这儿,若不是看在我和你娘的面上,你以为你还能安安逸逸待在王府养伤!你早被关在凤阳高墙后等死了!”
沈长风嘴角勾起一个讥诮弧度,眼神倏然变得极其凉薄,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无比嫌恶。
沈仲达心头猛地一跳,惊觉自请罪折子递上去那天起,沈长风就没将李婕宜当母亲看,也再不肯认他这个爹了。
初时,李婕宜要递折子,沈仲达是不同意的,但她有必递不可的理由。他也觉得让儿子年轻时经历挫折磨砺是好事,前些时候沈长风行事确实过于招摇了,他想借此敲打儿子。
至于爵位,虚名而已,只要人还在,别的什么都还好说。
可他没想到沈长风会伤得这么重,还顶着一身碎骨头跑去停云馆求情。等他赶到时,沈长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太医告知他要准备后事,他固执地抱着大刀守在房门前,他觉得这个儿子从小就像他,一定也会像他一样命硬。
他是对的,沈长风果然熬了过来。
但对于沈长风而言,他已经死过一回了。
李婕宜折了他的脊梁,踩烂了他的骄傲。他在雪地里还了他们一条命,两清了。那道折子成了摧毁这个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仲达忽地大力掀翻了手边的茶盏,刺耳响亮的瓷裂声很好地掩盖了他变调的吼叫:“好啊!滚!滚得远远的!最好一辈子别回来了!”
他狼狈逃出清晖堂,心里头只有一个声音: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怎么会变成这样啊?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最开始的时候,李婕宜是容易心疼孩子的那一个,总会责怪他对儿子过于严苛,他要骂孩子的时候,她总早先一步捂住儿子双耳。再后来呢?李婕宜出远门寻人回来,看见儿子黏着柳姨娘怯生生地不敢靠近自己,心里不舒服,于是他将儿子好一顿训斥,勒令柳姨娘不许再接近儿子。等到儿子大一点了懂事了,李婕宜却没有那个心思亲近孩子了。
再后来,柳姨娘有孕,李婕宜想和离,沈长风被人挑唆当众斥责李婕宜不守妇道不事夫主……她那样骄傲的性子,哪里受得了他这样的污言秽语?沈仲达试过修补他们的关系,但无一不是弄巧成拙、事与愿违。
人活在中年,他才发现自己失败至此。
他明知边境将领青黄不接,却为了保全家族急流勇退,做个闲散王爷安于一隅,沈长风说他无所作为其实没有说错。他明知道李婕宜对宋九思情根深种,却挟军功请戾太子赐婚。那时他发现李婕宜有严重的自伤行为,怕她一时想不开,又觉得自己与她有少年情分,认为她迟早有一日能走出阴霾与自己好好过日子。可是他错得离谱,李婕宜愿意嫁给他是因为怀疑他害死了宋九思,她嫁入沈家是为了收集他的“罪证”。
他做过最错的事就是擅作主张纳了妾室,成婚后他与李婕宜同房的次数屈指可数,虽有约定初一十五同寝以应对来自长辈的诘问与压力,但每回李婕宜都是喝得酩酊大醉,他觉得她是借着自己在发泄。恨就恨吧,只要她还在自己身边,他也别无所求了。
他知道她不可能会为自己生儿育女,可他需要一个继承人,于是在李婕宜离家一年后,他主动找到她,告知她自己的决定。
彼时李婕宜方从那艘在海上飘了近半旬的破船下来,许是因为身体虚弱,他觉得她较之平日有少见的柔软与无害,她坐在床榻上静静看着他,两人不约而同开口:“我有事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