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小孩眼睛里是非黑即白的,可小时候的秦风固执地认为是灰色。
灰色前的白色是妈妈给他读绘本时手指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是爸爸让他骑大马时衬衫后背的洗衣粉味道。
灰色后的黑色是妈妈蓝格子病号服上浸透着的消毒水味道,是爸爸被警察带走时双手上手铐咔哒咔哒的刺耳声响。
而白与黑之间那道泾渭不明的灰,是一个遗忘很久的女孩,火焰般的女孩,麻雀般的女孩。
转折点出现时,是一个最炎热的夏天。
蝉鸣声穿透纱窗,像一根细线缠绕在秦风耳边。他坐在客厅地板上,面前摊着一本图画书,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已经卷边的页角。厨房里传来妈妈的咳嗽声和锅铲碰撞的声响,空气中飘着炒青菜的味道,滋啦滋啦的。
“小风,帮妈妈去把阳台上的衣服收进来。”妈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还伴着油烟味。
秦风慢吞吞地站起来,拖着脚步走向阳台。七月的阳光像融化的黄油,黏糊糊地涂在他脸上。他踮起脚尖去够晾衣绳上的T恤,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一阵笑声。
秦风好奇地趴在阳台栏杆上往下看。院子里站着几个人,最显眼的是那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她扎着两个翘起的羊角辫,正在原地转圈,裙摆像花瓣一样张开。
“南南,别转了,头晕。”一个面相很和善的老人,秦风认出是爸爸的朋友,总会来家里吃饭,还给他带过一些书,大概姓周吧——伸手想拉住她。
女孩咯咯笑着,调转了方向一下躲开:“爷爷你看,我能转好多圈都不晕!”
秦风看着女孩转得越来越慢,最后踉跄了一下,正好抬头看见阳台上的他。女孩的眼睛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透明的浅棕色,像是外婆泡的菊花茶,澄澈到不带一丝杂质。
“嗨!”女孩朝他大幅度地挥手,甚至还蹦了起来,笑容灿烂得刺眼,嘴边梨涡深深。
秦风缩了缩脖子,没有回应。他不擅长和陌生人说话,尤其是这么吵闹,小麻雀般的女孩。
“那是秦叔叔家的孩子,小风。”周爷爷弯腰,对孙女说,“比你大一岁,你要叫哥哥。”
“小风哥哥!”女孩立刻从善如流地改口,脆生生地喊,声音大得整栋楼都能听见。
秦风感觉耳朵发热,转身逃回屋里。他把收下来的衣服一股脑扔在沙发上,又坐回地板上继续看他的图画书,但那些字母突然变得陌生起来,怎么都拼不出正确的读音。
门铃响了。
女孩的声音首先传来,清亮脆甜地像是青苹果,“阿姨好!”
“哎好,南南越来越标致啦。”妈妈擦着手从厨房出来开门,带着笑,“周叔来了,快进来坐。”
“哎,我带南南来看看你们。博明出差了,姝惠学校有事,我就带她回北京住两天。”周爷爷的声音温厚有礼,他低头看向女孩,“囡囡也很喜欢北京,是不是?”
女孩用力地点头,刘海旁的草莓发夹也一晃一晃,妈妈摸了摸她的头,让她去跟秦风一起玩。
秦风感觉后背绷紧了。他听见细碎的、欢快的脚步声靠近,然后一个影子投在他的书上。
“你在看什么?”女孩蹲在他旁边,好奇地凑过来,戳了戳他手背,羊角辫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摆。
秦风把书往自己这边挪了挪,“《小王子》。”
“我知道!是那个有玫瑰和狐狸的故事!”女孩兴奋地说,“妈妈给我读过,你喜欢狐狸吗?”
秦风摇摇头:“我喜欢飞行员。”
“为什么?”
“因为他最后回家了。”
女孩看起来并不理解,于是不说话了,歪着头看他,很半天才有了动作。
她踩着小皮鞋,噔噔地跑去找她爷爷,“爷爷,给我一颗糖。”
“要糖做什么?”周爷爷正在厨房里打下手,停下了手里切小葱的动作,笑眯眯地问孙女道。
“交朋友呀。”
周爷爷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大白兔奶糖,递给女孩,女孩接过糖攥紧手心,噔噔地又跑回来,向秦风张开手:“给你吃。”
秦风盯着那颗糖,糖纸已经有点皱了,显然在口袋里待了很久,他并不常吃糖,因其爸爸恐吓他的蛀牙理论,但女孩的眼睛很亮,他还是犹豫着伸出手。
女孩撇撇嘴,直接把糖塞进他手里,转而拽他袖子,“好无聊,走啦,我们下楼玩去!”
秦风被她拽得踉跄,下意识缩了缩手。女孩却已经飞奔下楼,蹲到花坛旁,指着泥地上蜿蜒的黑线大呼小叫:“快看!它们在搬糖!”
糖块是被人随手丢下的,已经化成一滩黏糊糊的糖浆。蚂蚁们前赴后继地搬运,女孩看得入神,忽然扭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秦风。”
“周……”女孩眼睛一转,忽然狡黠地笑起来,像只小狐狸,“临安,我叫周临安!”
如果秦风记得女孩的表情,现在的他会很容易就分辨出女孩向左转动的眼睛是撒谎的表现,可他现在才五岁,是读绘本都要有拼音的年纪。
“它们为什么要排着队走?”他看着排成队列的蚂蚁,小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