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昭试着召唤九寸心,没有得到回应。
迎面过来了一个因为断了一条腿而走得歪歪扭扭的老人,沉昭下意识想要搀扶她,然而那个拄着拐杖的老人穿过了沉昭的身体,走向她身后的黑色河流中,沉昭想要抓住那个老人,却扑了个空。沉昭有些怔忪,不明白自己为何直觉那条河流无法靠近。
或许是那条河看起来太过不详吧,沉昭为自己找了个理由。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在她愣住的片刻,又有几个人经过沉昭,被黑色的河流吞噬,他们走进河流之前还带着不甘,惶恐地想要挣扎,但是沉入河流的过程,那些人的表情重归死寂。
“师妹。”沉昭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亡河风大,还请师妹再往前走几步罢。”
不远处,那点灯笼中的烛火盛了一些,照亮了提着灯笼的人。
提灯的是一个身穿青色衣衫的男子,他的长相清秀,但是却生了一双极好极美的眼睛,那是让人忍不住疑惑而胆寒的美。
沉昭停留在原地,警惕地看着那个青年。
青年脸上染了些许无奈,像是看到了家中顽劣的小辈那般,他手中的灯晃了晃,说:“师妹不认识我吗?”
正是因为认识,所以不敢贸然上前。
沉昭只拜了一个师父,如果这天底下还有谁能叫沉昭师妹,除了姚思行,沉昭想不出第二个人。
但是她师父极少提及这位因为犯下大错被驱逐出无药城的弟子,她对于姚思行的所有了解,都来源于无药城众人对她的贬低。他们将继承了她师父全部衣钵的姚思行夸得上天下地此世无双,夸他圣人心肠,夸他习医天赋卓绝,说到底,只是出自于对沉昭的轻视。
人们常用抬高一方来彰显对另一方的贬低,或许连他们吹捧的那方是黑是白都不清楚。沉昭深知这个道理,又不愿意给师父惹麻烦,选择了无视。
但是沉昭对流言的无视换来了变本加厉的诋毁,她的沉默被当作心虚,于是谣言更胜,连城中百姓都觉得沉昭是个罪大恶极蒙骗药宗的恶人,他们闹到了沉昭的居所外,认为沉昭这样恶毒的人不配做药宗的弟子。
而这场声势浩大的声讨,只是源于沉昭为了几个虚弱饥饿的弟弟妹妹在包子铺偷的几个包子,偷窃是错,所以沉昭将她师父给她的钱财都偷偷送给了那家包子铺的老板。
那位老板其实有为沉昭说过话,说药宗和沉昭后来都将钱财补给过她,但是事实和当事人的解释在当时已经毫无意义。
再之后,就是有心之人想要袭击沉昭,但是居所外的阵法被触发,那个修士没能得逞,也终于惊动了在外给人看诊的师父。
那也是唯一一次师父在她面前提起这位师兄,那个平时乐呵呵的老头为沉昭处理好伤势,弯了脊背,说:“你和思行都是好孩子,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没能给你们一个好天下。”
也许是沉昭沉默的时间太久,青年和缓地笑了笑,咋一看他与言午的气质差不多,实际上天差地别,言午温和有礼却既有距离感,而眼前的青年几乎是将无害写进了骨子里,让人看了就忍不住亲近。
青年说:“师妹就算怀疑我,也不要留在河边太久,亡河里的亡魂怨气难消,师妹是生魂,沾染了怨气,怕对师妹的仙途有影响。”
沉昭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道模糊的红色身影,她皱起眉,忍不住伸手按住自己的额头,她为什么会生出一些奇怪的既视感呢?
姚思行关切道:“师妹?”
好不容易将奇怪的联想压下去,沉昭没有再停留,她看着迎面而来的亡魂,与他们走向相反的生路。
那些密密麻麻的亡魂从四面八方而来,可沉昭能走的,仅有脚下的一条羊肠小道。连看清那小路,都只能借由姚思行手中灯笼散发出来的光。
沉昭慢慢踱步到姚思行身边,终于开口:“师兄。”
姚思行看着沉昭,脸上是由衷从心的喜悦,他微笑着说:“师妹,我真欣喜。”他伸出手,将那盏惨白的、质感奇异的灯笼递给沉昭,道:“拿着这盏灯,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吧。”
灯笼飘起,自行飞到了沉昭手中,白色的灯杆入手冰冷,激得沉昭面色微变:“这是——”
“师妹,不必多言。”姚思行微微一笑,靠得近了,才看出他的肤色是异于活人的惨白,他道:“师妹,从你得到生苦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是你了。”
他抬起手,露出指尖一点黑色的雾气,弯着眼睛重复了一遍:“我真高兴。”
被沉昭握在手中的,是厚重得已经成为实体的浊气,它依附在人骨制成的灯杆上,在沉昭接手的一瞬间,开始自发涌入沉昭的身体。
姚思行也是八苦?沉昭震惊得看着浅笑的姚思行,手中的灯笼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她像是被一块石头砸中了头,又目眩起来,她明明没有肉身,仍觉得口干舌燥、呼吸急促,她环视着四周源源不绝的灵魂,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死苦?”
面前的青年思考片刻,同刚认识他、他却知道她许久的师妹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倘若世间没有另一个我的话,那我就是了。”
“那你知道我会杀死你吗?”沉昭不抱希望地问。
“当然。”姚思行颔首,珍重地看着沉昭,真切道:“师妹,生与死之间的感应比旁的八苦强烈,我会等你。”
浊气的传递已经到达了尾声,沉昭忽然听见了遥远的哭声,看到沉昭表情的细微变化,姚思行不觉莞尔,他温声道:“师妹,夜里风大,记得添衣。”
奇异的抽离感随着他声音落下而出现,沉昭手中的灯笼摇晃得更剧烈,她看见姚思行垂下眼眸,似乎是要离开这片被称为亡河的区域,她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说:“师兄,师父不是我——”她想说不是她杀死的,可是被那个男人杀死不就是受了她的牵连吗?那又有什么区别呢?
姚思行惊讶地看向沉昭,看见沉昭眼中的情绪,说:“师妹,我从没有怀疑过你,”他伸出手,不含狎昵意味地轻轻碰了碰沉昭的脸,像是在安慰。
沉昭听见他说:“是师兄不够好,犯了错,没能护住师父和师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