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昭一个人走在河边。
一条黑色的长河,无光也无浪,像是有人往河床里倒入了浓墨,看不见一丝河面下的景象。
她走了两步,隐隐觉得耳边模糊的喊声。她偏头听了片刻,无法听出那声音的具体意义,又只能往前走。
过了一会,河边无端出现许多东西,打眼一些的,有折断的剑,裂成两半的弓,黯淡的红色尾羽,琴弦尽崩的琴,特征不明显的,就是一些残破的衣裳与碎掉的玉珏。沉昭停在那把被泥沙掩埋了大半的弓旁边,踟蹰片刻,她觉得那把雕琢着龙与虎的弓有些眼熟,甚至觉得那龙与虎会露出活泼灵动的表情,追逐着挽弓之人的指尖,但是沉昭不太回忆得起来自己在何处见过这把弓了,她弯腰想要捡起那把弓,却看见自己的手从弓首穿过去。
她动作停顿了一下,转而去触碰那些其他遗物——她直觉那些是已死之人的遗留下来的东西,但无一例外的,她无法触碰到那些带着磨损痕迹的东西。
沉昭只好抛下那些忽然出现的残物,循着河流继续往前走。
河流寂静无声,裹挟着她身后的弓与剑、琴和羽沉入漆黑无光的河水。
沉昭对此无知无觉,她依旧在不知为何向前地向前。
继不止谁人的遗物之后,她又看见了一个坐在河边的女人。
那个女人穿着一件如火的长裙,在这片除了黑色的长河别无他物的地方,如黑夜中爆开的一点火星一样灼人双眼,明明是张扬的色彩,穿在女人身上却不显得跋扈嚣张,只让沉昭觉得温暖。
沉昭走近了几步,看清女人自膝盖以下的肢体都被河水淹没,对此她仿佛毫无知觉,只是用那双温柔的涧石蓝的眼睛长久地望着河面。
沉昭剩余不多的常识告诉她这个姿势很危险,她对那个看上去就很亲切的女人道:“河水很深,你不上来吗?”
女人似乎没有想到有别人,挺直的脊背一颤,惊讶地看向沉昭,声音也叫沉昭觉得亲切:“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不能出现吗?沉昭说:“我死了吗?”
其实她更想问面前这个女人是不是已经逝去,但是依旧是她剩余不多的常识告诉她,这样当面问出别人的死活更是一件非常没有礼貌的事情。
女人原先称得上温和淡然的表情已经浅了些许,她抬手隔空对着河面一点,一直平静如死水的湖面荡漾开一圈圈涟漪,女人侧耳露出聆听的姿态,许久,说:“继续往前走吧。”
她没有回答沉昭的问题,只是说出了这句话,便继续凝视着河面,神情重归平和缱绻,像是河中沉睡着她的某位故人。
沉昭没有听她的话继续往前,走到她身边站定,指着身后的黑暗,问:“我刚刚来的路上看到了一些东西,是你认识的人的吗?”
她的身后空无一物,连来路都被河水吞没,而现在,河流依旧在无声无息地蚕食沉昭身后的路。
“还不走的话,可就走不了了。”女人伸手拨弄着河水,带着细小疤痕的手指在黑色的河水中极为扎眼,她道:“若是被这河吞噬,谁都救不了你。”
沉昭看着女人的侧脸,胸腔中生出一股无端的酸涩情绪,她仔细感受一番,发现那叫悲伤。
她为何会感到悲伤呢?是因为看见女人已经浸泡在这象征着死亡的河水中了吗?
女人收回手,对沉昭露出一个称得上灿烂的笑容,道:“不必悲伤,‘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除了‘我’,没有人能够记住她们。她们都是很喜欢热闹的人,一定不会喜欢这样安静的地方。”
她终于看向沉昭的眼睛,两双一样的眼睛对视,一双带着点日暮西山的苍凉,仰视着新生的还未衰败的希望:“所以,快些走吧,沉昭。”
温柔的力度覆盖上了沉昭的后背,像是有一双手推着沉昭往前走,那看不见的手散发着温热,驱散了这片河流带来的阴寒森冷。
被推着走了几步,沉昭依旧忍不住回首看那个河边的女人。
无声追逐着她的河水被那个女人数次挡住,她每一次拂袖,都是在为沉昭夺取时间。正如她所说,如果沉昭再不离开,被河水追上,等待她的会是真正的死亡。
但是沉昭仍然忍不住想,她说自己在这里陪伴她的朋友,可死亡明明是一个往前推进的进程,那为什么她会先看见女人朋友们的遗物而非这个女人呢?
留在原地的女人再度挥开河水,却看见漆黑的河水在她没有动用力量的情况下忽然像煮沸的水一样不断翻腾起来,她微阖双眼,在感应到某个存在正在靠近以后,先是怔了一瞬,随后露出欣慰的眼神,她伸手按上自己的胸膛,说:“假如有这样多的人都爱着她的话。”
——
沉昭被推着往前走了一段距离以后,那温暖的力量弱了下去,熟悉的冷再度包裹住沉昭,沉昭回头,身后的长路看不到尽头,再也不见那个女人。
属于那个女人的力量没有再推着沉昭前进,而是绕到了沉昭头顶,压了一下,像是那个女人在轻轻拍着沉昭的头同她道别。
沉昭无法说出那无由来的熟悉感是因何而起,她眼眶依旧酸涩,却只能向前。
也不知走了多久,漆黑的空间中出现了一点微弱的摇晃的白色光点。
随后出现的是平稳的脚步声。
沉昭盯着那白色的光点,认出那是一盏灯笼,她警惕起来,冷声道:“谁?”
“师妹。”
一道清越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如同这片空间的某种隐秘的规则被打破,沉昭身边的河水忽然躁动了起来,她听到了哀嚎与痛哭,老人的、孩子的、男人的、女人的,这些人凭空出现在沉昭身边,脸上带着惶恐不安,嘴中齐齐呐喊着:“我不想死。”
死?是了,自她因为浊气与清气失衡,身体受了重创,现在她出现在这里,是因为自己要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