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儿去请了太太,太太叫我办妥了就好,那李家也是大家大户的,去了总不能亏待她的不是?再说了三丫头两个都不小了,也该有人替他们的大事想想了,”二太太双手换包胸前,语气轻佻,“如今三妹妹不当家,家里的事也是我帮着里外照应,赵姑娘去住了屋外也不当家,这梅家上上下下全是我在操心。”
那丫头低着头,应着:“太太辛苦。”
二太太甩了手:“行了,他们都在中堂呢,你动作轻些,落了锁就抓紧回去,千万别叫三房的看见了。”丫头点头,欠身进了侧门,二太太由后门离开。
乔泊安呆在原地,仔细想想方才二太太口中那些话有些奇怪,便提着水桶一桶泼在了那丫头脸上,趁着丫头看不清眼前的人,便伸手将她劈晕,夺了手中钥匙,开了锁。
不错,院中摆着双对婚轿。这些定是要用在梅蓉梅芷姐妹身上的。乔泊安心中一惊,夺门而出,然而二太太已然带人将他堵在了门口,正挑着眉盯着他慌乱的神情坏笑:“乔哥儿,这会子乱逛什么?”
乔泊安叫人:“二婶婶,这婚轿都是给谁用的?”
二太太笑了:“乔哥儿怕不是糊涂了,前阵子李老头子还上门为子求娶呢,当时太太就将梅二小姐配予李公子了,乔哥儿不记得了?”
李慎,字之沅,另一个山头的李家长子,前阵暴病而亡。
乔泊安闻言青筋暴起:“婶婶这是何意,要将芷妹妹许给一个死人?!”二太太答:“我说了,李家不会亏待你芷妹妹,跟着去了是享福,你管他活着还是死了?”
“再说,一人去换咱家几年的安宁,岂不很美?”
“婚期何时?”乔泊安抖着声音,问。
二太太轻哼一声,轻浮道:“七日后。”
乔泊安怒了,一拳就要砸过去,却被二太太带来的人拦住了,手脚被牵制住了,只有嘴上骂了出去:“娘的!老二……我去你贱娘!”
后来也不知道是自己骂的那句真将二太太惹火了,还是因为自己撞破密谋一事,那几人真将自己一堵死打,困了手脚,强迫自己吞了药,随他们丢到草屋里,同马厩里的老马同吃同睡,后来起了药效,变得疯疯癫癫了。
一睁眼,老马发黄的牙齿怼在自己面前,便吓醒了。
梦中的三日后,是夜。距离梅芷被陷害还剩四日。这晚,乔泊安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进了梅蓉的院子。梅蓉院里点着灯,丫头们在前院清扫着砖缝中的积雪,众人闻得门侧窸窣,抬头看去见是乔泊安,一人提灯相迎接,一人掀了帘子进屋通告小姐。
屋内,梅蓉正在作绣,闻言连忙叫人将乔泊安请进来。乔泊安拖着病腿,一瘸一拐进来了,梅蓉见状愣在原地,赶忙丢了绣着去搀扶着,一面问:“哥儿这是怎么了?腿怎么伤了?”一面叫丫鬟搬来了软凳,扶他坐下了。
梅蓉:“哥儿?”乔泊安喘着粗气,抓住梅蓉的手腕将那日所见所闻悉数告知她。梅蓉一惊:“此言当真?”
见乔泊安重重的点头,嘴唇止不住颤抖,她的指尖也微微颤抖着,稍稍侧头,眼眶红了一圈。
这一次她恍然发觉,人的命在自己身上,却不属于自己。梅蓉很少坦露感性的那面,相比于爱哭地梨花带雨的梅芷,作为长姐的她要刚强的多,是那种不谙世事却在暗处观摩却的才女,可她却在这时候落下两行泪来。
她抖着声音:“你的腿,可是二太太打的?”
乔泊安愣了愣,点头。
梅蓉闭了闭眼,重重地吸气又轻轻吐出,眉间笼罩着一片阴影:“污血吃人,梅花却常开不败,天理何在……”
离梅芷离去还剩一个黎明。梅芷安安静静地坐在榻前,笑着看窗边笼里雀儿打架,这时月色正好,窗外花骨朵也都冒了出来。
琉璃快步进门,为梅芷披了件裘皮,梅芷目光仍然直愣愣地落在鸟笼上,琉璃欲走,却念起了明日小姐就不在了,便屈膝伏在梅芷膝头淅淅沥沥地哭了起来。
梅芷垂下眼,轻抚着琉璃的发梢:“别哭了。”说罢,梅芷拢了拢外袍,叫琉璃去取了灯笼,起身:“我到姐姐那里去一趟,你且擦擦泪,替我收拾着吧。”
梅蓉坐在窗前,望着惨淡的月色出神。梅芷已经走到了梅蓉身后,伸出食指抵在唇上,叫丫鬟们别惊动姐姐,丫鬟接过梅手中的灯笼,随她去了。梅芷悄悄走近梅蓉,双手交叠覆于梅蓉眉眼上,粗着嗓子俏皮道:“猜猜我是谁?”
梅蓉如梦初醒般回头,拉住妹妹的手,又落下了泪。梅芷不忍见她这般模样,伸手,替她抹去了泪。
梅蓉轻声:“今夜就在姐姐这里睡,如何?”她将梅芷拉在自己身边,双手摸着她的脸,摸着这张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这张一命双生的脸,“姐姐想与你多待一会,好不好?”
多希望夜再长些。梅蓉看着熟睡的梅芷,万幸那盏茶中的药够她睡至天明。梅蓉披了衣服,走至窗前,落笔绝字书。
黎明,身着血红嫁衣的梅蓉在廊外遇见了扶着墙踟蹰前来的乔泊安。乔泊安明白她要做什么,却只是摇头不语。
“我决不能让梅芷绝命于此,替我照顾好她,”梅蓉声音很轻,血红的裙摆在月光下烈地刺目,刺得乔泊安眼睛发疼,眉眼确实那样柔和,像是这夜的月色一般梅蓉单薄的背影越来越远,止步,回头道别:“此去蒙尘,归来遥遥无期,哥儿,各自安好。”
身影和夜色融为了一体。二太太雇来的两名大汉立于梅蓉两侧,原本是想到押着梅蓉进轿的,可谁知就连拜堂,梅蓉都是十分顺从的,两名大汉相视一眼,而后看向十分满意的二太太,相继离开了。
乔泊安眼前已然是一片污血的夜晚。
之后,梅蓉再也没有回来。一朵凌雪绽放的艳梅,如同血花,就在这高堂大院里轻轻地散了。
从此梅芷被冠以姐姐的名字,继续活在梅家深院中,十月,梅芷再次被送去冲喜,遇上了路过村口的温喻明。二月,梅芷作祭天童女,送入深海。
他们抓不住自愿远走的梅蓉,却能将不愿离开这里的梅芷推进大海,杀她两次。
乔泊安对骅南的到来并不意外,他神色淡然地看着他打开绣着牡丹的木匣子,一件一件地辨认他们。直到——山那头传来一声异响,骅南愣了片刻,合上匣子便向那冲,却被坐在草堆里的乔泊安叫住。
骅南不解:“什么?”
乔泊安开口:“眼下情形,恐怕梅家会逃,不妨留在这里,以防后患。”
骅南左左右右思虑片刻,最后还是留下了。
果不其然。山尖被劈下来不久后,梅家举家乘船出逃,金银财宝地契粮食全然带在身上,靠岸的大货船前前后后共五艘。白琼娘走在最前面,在众太太的牵扶中上了船,船下闹哄哄地皆是柳饶村其他百姓,白琼娘上了船,走至船边,对岸上乡亲们挥手:“都回吧,都回吧,没有什么事。”
待宋贺二人带着温喻明赶到海港口时,船已然飘去了,贺殊途欲飞去了结,却被宋霁璟拦下。贺殊途一愣,侧脸看去,可谁知他师兄先他一步早就到了船边。
此刻鲛人跃出海面,将船体拖入深海,温喻明站脚桅杆。白琼娘在众人的搀扶下趴在了倾斜的甲板,手指颤颤巍巍地举起,划过执剑俯视众人的温喻明,定在了不远处岸上梅芷的脸上,脸上由震惊转为震怒,发出了嘶吼:“……蓉儿!”
岸上的梅芷弯了弯唇:“是芷儿。”
“怎么会……梅芷!梅芷早就……”
晚了。船体分裂成两半,此刻温玉明利剑出鞘——
宋霁璟转身,将此刻远处海面上的厮杀置于身外,耳畔时时传来远处的惨叫和闷响,宋霁璟闭了闭眼,离岸了。
先前围在岸边的村民早就退远了,在窃窃私语中瞥见了走近的宋霁璟。窃窃私语顷刻停止,众人望见海面已然归于平静,便仿佛是在躲瘟神一边惊恐地绕开他。宋霁璟止步站定,人们又围了上来,他启唇:“今日我等奉天都天剑府密令之旨下凡办案,代理柳绕官府之职,执扫除奸佞之责,不究朝廷昏暗,官府失职,救你们于水火之中,”宋霁璟环视一圈,“你们的命,梅家和官府漠然置之,将你们置之死地。”
“他们不在乎的,天都在乎;你们不敢做的事,我来做。”
宋霁璟缓缓转身,望向厮杀结束的平静、深邃海面,那里有着一团团蓝汪汪的纯净海水,平静的海面轻轻荡漾,仿佛与天相连。
污血,早不见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