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山,清风堂。
院门敞着,院内静谧十分,以百计数的石阶一路延伸,延伸至山顶清风堂。交错盘虬的粗枝攀附在阶边的白色石柱上,泛着鹅黄的新叶开得正葱郁。在每一处石柱和山石的凹陷里,都摆着慈眉善目的佛像。
贺殊途立在阶底,微微抬眸,扫过这一切。距他离开清风堂已有一月有余,这里的一切似乎只有粗枝上的新叶长得绿了些,一切都跟他三月走时没什么两样。
目光继续划过山石里的佛像,他虔诚地闭眼,而后缓缓睁眼,伸出双手撩起衣袍下摆,一阶一阶地踏了上去。
这是他自小长大的地方,理应带着惬意回到清风堂,可如今他一步步走上石阶走近清风堂的明堂,却心存杂念,甚至忐忑不安。他自然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宋霁璟丹田受损,神魂两伤,只怪当初自己设下的慈悲牢,可这时若是杀之,虽容易但得不偿失。日后自己还要在宋霁璟那里附小做低博得信任,切不可妄自菲薄,提前露出马脚。
如今他回到清风堂,无非就是怕自己再回岱州时,看到的就是一缕属于宋霁璟的神魂。
这算个借口,贺殊途自己也打心眼明白。他深吸了一口气,纵容自己借用这个借口回清风堂。他宋霁璟也算是重情重义,在天都收了自己没让自己落入虎口,虽然二人尚不彼此清楚彼此之间潜在的交易,但璟王做好事还不计回报,想想都荒唐至极。贺殊途大方坦然地接受宋霁璟提出的一切无理要求,在上下属关系中实在是事无巨细尽职尽责,而在这段关系里,贺殊途早有察觉宋霁璟的意图。
只要宋霁璟一日不说,他就一日装作不知道,反之,他的计谋也如此。
贺殊途垂着眼,一切情绪尽隐在眼底,但只要抬头,他眼中还是平静如深秋里的无波湖面一般。
但不管怎样,界限之内,二人彼此扶持各取所需。
界限之外,贺殊途会自觉地后退一步。
阶顶,就是宽广而又古朴厚重的清风堂。
迎面走来一位童子,身量不大,才到贺殊途腰际,乌发挽在头顶挽成团子,红扑扑的脸上嵌着黑玉般的眼仁。贺殊途认得他,小孩姓庄,是他师傅下山净化的最后一位小妖精。师傅年纪大了,心里也想要些生活里活泛的色彩,便将庄童子一直留在身边,伺候起居。
庄童子这时过来领路,想必是师傅早已知道他上山。果不其然,庄童子抬头,开口叫人:“贺师哥,这边请。”
贺殊途点头回应,抬脚跟着他走,出声问道:“师傅在做什么?”
庄童子回答:“昨日师傅从山下搬来一箱古书,从今晨到现在师傅一直在书阁里钻研。”
贺殊途蹙了蹙眉,看向庄小童:“你也没劝劝师傅?年纪大了身体会吃不消。”
庄童子难堪地摸摸后脑勺:“劝过了,不过师傅执拗,不要我管,现在便也不让我进出书阁了……”
“那你这是?”
庄童子面色如常:“师傅只嘱咐我带师哥去书阁,其他的并未多言。”
贺殊途点点头,看行路方向应是书阁方向,便没再多问。
一路走到书阁门口,贺殊途抬头才恍然发觉,书阁又加高了一层。书阁本就两层,如今加高一层又加大的屋檐,像是一双巨手罩在塔顶,庄童子显然也发觉到了,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师傅的古书,是不是太多了……”
贺殊途让庄童子待在门口,交代了几句便推门进去,不料刚进门,脚下便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贺殊途脚下一顿,低头见脚边是块长镇尺。
而白玉围栏边,一道沉而不悦的声音传来,嗓音洪亮:“拿来。”
贺殊途听出些不悦,便弯腰将他拾了起来,抬腿迈开第一步便似察觉到什么一样忽然顿住,随后他迅速抬眼。
果然,一把古朴沧桑带着斑斑锈迹的剑嗡鸣着立在贺殊途身前!
若是他方才迈出那一步,这把剑怕是早已贯穿他的身体。贺殊途伸手握住那把剑,握着镇尺一并走到中央,古书大多堆在四周,而正对着座椅的中央正巧空出,贺殊途将东西放在身侧,而后抻了抻衣袍,腿一弯便跪在地上。
贺殊途垂着眼,目光落在那一堆古书上,语气平平:“师傅。”
被叫“师傅”的那人闻声抬头,思索了一下便往其中夹一片风干的枯叶作为标记,小心放下手中的古书,向他这边款款走来。
素袍被清风吹得鼓起,几缕银发夹在乌发中翩飞,长眉压眸,苍颜压不住星眉剑目。深邃,庄严,淡然。
这便是当今清风堂堂主,何道人。
何道人是临北何家的旁枝,五岁便被随父亲带着游山玩水学道义练剑法,从此不入何家。临北何家始终籍籍无名,直到现在依然不入流,十六岁时改名为何道人,奉父亲遗愿驻守骤山,同年建立清风堂。
何道人年纪大但身子还算硬朗,他一甩袖子,弯腰将地板上摞得半人高的古书搬到桌面,直接挡住了坐在桌前的自己。
这时候,贺殊途才抬头,听见徐道人问自己:“我叫你拿来,跪着做什么。”
贺殊途缓缓起身,拿着那把剑和镇尺走上前递给徐道人:“师傅要做什么?”
可谁知,拿过镇尺的何道人瞪了他一眼,用自己衣袖对着那长镇尺擦了起来:“刚进门就被你踩了一脚,冤不冤!”
贺殊途明显被噎了一下,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即便他了解他师傅,但也会被这种时不时冒出来的怪异言语吓得不知道说什么。
贺殊途环视了四周摞得比人高的古书,开口:“这都是从哪搬来的?”
何道人低头擦着,闻声笑了一下:“你是当真认不出来了。”
一听这话,贺殊途蹙着眉再看了一圈,随后抓了本桌上的古书,这些书已然旧地发黄,但书页并未发霉,翻开细看,只觉得越看越熟悉。
瞬间,他想到自己儿时和师哥闹别扭而做出“离家出走”的傻事,所谓“离家出走”也不过是寻了个安静山洞,背着书背着符日日坐在洞里看书,直到一周后师哥服软,找到自己主动道歉才肯回去,可自己是回去了,当初带去的书倒是没带回去,长远地留在洞里了。
贺殊途略作惊讶:“这些是我藏在洞里的书,师傅怎么找回来了?”
何道人“哼”一声,把擦净的镇尺一把拍在桌面,抬眼看他,这回贺殊途也没跪,只是拎着书站在原地,片刻后叹了口气,先于何道人一步开口:“我只离开一月,是师弟几个惹得师傅气性这么大?”
“你师弟师妹可比你懂事得多,”何道人从他手中拿过那本书,放回桌面,“你年少气盛不喜读书,搬着书离家出去时我倒还有些欣喜,结果我回阁一看,你小子搬走的都是我的书!”
贺殊途愣了愣,而后低声笑了出来,他早就知道了师哥是个多强硬的人,当初师哥主动服软求和来找他回家,极大可能就是师傅命他去的,师哥正在气头大概谁的话都不听,没准师傅还是揍了他一顿才让他肯服软。
贺殊途承认,在何道人这些徒弟里,贺殊途的确获得了颇多的偏爱。
而他师傅还在回忆过去,忽然话锋一转开始批判:“你说你除了用剑不成性子倔些,其他什么都好,何必想不开非要上天都呢?”
“天都上人人都是用剑的好手,他们连修行都是顺道的,你用剑……还不如捡跟树枝用,在天都就是找揍挨。”
贺殊途扣扣耳朵,干脆一屁股坐在桌上,语气平平:“师傅,我以震灵台比武榜首之名进入天都,不会有人揍我……”
何道人:“嗯,这事倒是我听你师哥说了,但是哪位长老肯收你?”
“你修的魂道,在天都不还是人人找打?”
贺殊途无奈:“师傅,我就不能不被人打吗。”
话罢,何道人看了他一眼,贺殊途看何道人一眼,师徒二人十分默契地沉默了一阵。
半晌过后,何道人眯着眼:“究竟是谁收了你?”
贺殊途垂眸不答,他知道若是将璟王的大名说出口,师傅怕不是要大吃一惊再气背过去。
几年前宋霁璟一刀凛春寒破开九重门而上天都,一时间轰动上下,就连久久不出山的师傅都知道了此事。他还记得那日雷打薄雨,窗外高树也似摇摇欲坠一般,灰云压顶。
贺殊途立于窗边,静默着望着窗外一切,以及那耀眼的凛春寒剑光。他转过身去却发现何道人站在他身后,神色淡然,目光也望着那耀眼剑光。贺殊途本以为师傅又会就此事喋喋不休地絮叨一大篇。
未曾想,何道人只说一句:此等剑法,天都从未有过。
贺殊途不说,何道人倒是十分想知道,他偏过脸去看他,一会后便开始一个一个问。
“连荣?”
贺殊途没动。
“夏翰鼎?”
还是没动。
……
林林总总报出了十几个人名,贺殊途一字未说却都觉得口干舌燥了,他挺着背,垂眸笑而不语。
何道人见问不出来,便生怒抬手一掌拍在贺殊途身上,拍得他身形一晃。贺殊途完全没躲,生生挨下这一掌。
何道人收手,短短总结:“看来你在天都没少挨打。”
贺殊途思索一下,这些日子跟在宋霁璟身边,精神打击倒是少有,不过有哪次不顺眼了就要挨踹,尤其是宋霁璟第一回醒来的那个晚上,连连五顿踹,弄的两条腿上都是淤青,还有苦不能说。
是没少挨打,贺殊途勾唇一笑。
“璟王,宋霁璟。“
这个答案有些出人意料,但何道人也料到过,所以他只是闻言一愣,而后睨他一眼:“怎么想的?”
贺殊途看向他。
何道人接着说:“当今天都有多少人想要他命,保不齐现在的他就每天都走在刀尖上,你看他年少轻狂青春洋溢的,实则就早就算计好你怎么死了。”
“全天都也就仙帝护他,虽然也够了,谁叫那仙帝就喜妙剑呢。不过你跟着他能有什么好处,不如迟早走了,趁着还没被搅进去早点脱身,仙帝护的是他,又不是你。”
好处?贺殊途不禁地想,自江北遇险后,自己日日服侍对方,那带着薄茧的手碰触在宋霁璟的脸颊上,这算好处吗?如若算,那他还真没少得到过好处。他贺殊途也不是能让自己吃亏的人,璟王那边若真是一团浑水,自己岂会不走?
“他,”贺殊途喉咙一紧,手指蜷缩了又放松伸展,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没想到自己说到正事倒还一个字都开不了口了,“快死了。”
“这次的案子半路遇阻,我弄巧成拙,最后伤了璟王,如今丹田受损,神魂两伤,若视而不见,他必死无疑。”
何道人还没反应过来呢,听见又来一句:“无论如何,我得救他。”
何道人思索了一瞬:“呵,璟王受伤想必案子也没办成,就算你救他,天都会放过他吗?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只会反目成仇。”
“既然璟王收了你,于情于理你都要救他,可就算他这次活了下来,你有没有想过他日后在天都如何行走。”
“仙帝虽护着他,可不代表不分青红皂白地护着,所以无论是天都的案子没办成,还是你说的有人险些死在路上,仙帝都是要责罚的。”
何道人摊手,捋了捋胡子:“但是,这才是你此行的目的吧,从入山就见你面色阴沉,一定是心里藏事了。“
贺殊途听完,骤然起身绕开书堆,绕开木桌,撩起前摆曲腿跪在了中央,五指扣地,额头重重抵在地面,磕得结结实实诚诚恳恳。
“放眼九州,能救仙者丹田复其神魂的,只有您了。”
“徒儿恳请师傅出山,救他一命。”
贺殊途步出清风堂,立在山口凝思良久,最后一路向北,没回岱州,而是扭头上了天都。
何道人那些话,他听进去了些,他明白就算宋霁璟获救了,在天都也不会让他好过,那些觊觎璟王许久的人必定会借此机会绊他一脚,所以与其鞭打一个不知情的可怜人,倒不如贺殊途自己去替他挡下这一劫。
天都,天琨金殿。
贺殊途大步流星,目光未偏移一点,直直走入大殿。
而此刻,大殿内众神正在就民朝廷内的一堆杂事发表贵见。见白金色殿门一震,紧接着轰然打开——
贺殊途看到的是,仙之人兮列如麻。众仙看到的是乘着一身不符仙都仙气的毛头小子,因此这一瞬间,不免有人对他,以及对他正效劳的宋霁璟抱有不好的偏见。
对此他充耳不闻,只是大步走到中央,直视高堂之上的仙帝。
宽额,亮眸,口方,唇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