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总是暖得格外早,三月初,梨花便开了个遍。
也刚出天都,春雨便落了下来。马车车轮轧在石板路上,带着雨露打湿轮毂,宋霁璟并指挑开挂帘,极目望去。
雨雾弥漫,攀附在指尖。起初是蒙蒙小雨,到后来越下越大,直到出了仙境,暴雨倾盆,电闪雷鸣。
雨天,宋霁璟不喜欢,甚至是发自灵魂深处地厌恶。依稀记得,他第一次走进宋府就是雨天,淅淅沥沥地,下得不痛快,看的他心烦。师傅离开他的那日下着雪,幽冷入骨,雪落在脸上化成水混在泪水里,冰冷地要结冰,那也像是雨天。
宋霁璟面不改色,收回手指。
此行目的地在江北,是他那未曾谋面的故乡。
车内安静得出奇,贺殊途阖着眼,坐在宋霁璟对面,怀中抱着那把灰黑色的剑。宋霁璟觉得无趣,伸手将他摇醒。
“你去过江北吗?”宋霁璟问。
宋霁璟眨眨眼睛,此刻更像是个期望回到家乡的孩童,眸光闪烁清纯童真。
“未曾。”贺殊途答。
“只是听闻江北岱州,以梨花林著名。”
宋霁璟点头,想起自己还留了一片地在岱州,待此案了结,定要去岱州待段时间。
“还听闻,江北饥荒时,大人当掉自己的东西发给饥民们赈灾,江北一直流传着大人的盛名。”
宋霁璟淡淡一笑:“那种时刻,说什么也要出手救人的。”
“济盛公的名号,大人当之无愧。”
宋霁璟一愣。当初江北饥荒之时,自己抱着银子奔走各地,一路兜兜转转,等到兜兜转转回岱州时,身上银两所剩无几,此刻再留在人间也只有挨饿的份,他将所剩的所有银两全部发给岱州各村落,干干净净地回来天都。
后来听闻,江北响起了济盛公的名号,一时间,天南海北,传的沸沸扬扬。
宋霁璟心里一咯噔,心想,原来这济盛公,竟是自己?
江北的雨,柔软而略带磅礴,带着些许冷气,扑面而来。
贺殊途率先下车,接过骅南手上的油纸伞,缓缓撑开。墨色的眸子轻轻抬起,盛得住江北的雨,三月初的江北尚冷,宋霁璟搓搓手,拢了拢衣衫,伸手扶着贺殊途的小臂走到伞下。
宋霁璟偏头去看贺殊途的眼睛,而贺殊途也毫不避违地对上那双眼睛。
自贺殊途入府,不到半月,宋霁璟越发觉得这把刀光滑了不少,没有更利或许不到时机,没有更钝是他宋霁璟不允许,这把刀更光滑了,更顺从了,也让宋霁璟更安心了,有时看他实在顺眼,甚至有意让他去顶替骅南的位置。
不行。宋霁璟在心中否认了这种想法。
马车停在距案发凶宅二里外,此行没有选择御剑而是马车,是因为了解案情后,璟王下令众人装扮成草民,不许御剑,不许显露仙气。
众人虽不解,但老实照做,除了宋霁璟和身边二人,其余手下皆穿着蓝色粗布衣,背着箩筐带着草帽,袖口暗藏匕首。
前些年江北饥荒,江北经济节节败退,饥荒结束,当地百姓抓紧时间振兴当地经济,但各地派去的精壮劳动力早已抽走,仅凭当地百姓振兴江北,缓慢至极。
那时正值明殊新帝上位,许是对江北这片风水宝地窥探已久,刚上位没多久,就下令大力振兴江北环境。明殊终究是个喜爱风花雪月的伪君子,江北的经济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刚挣来的银子便被各地知州调去买些名贵草木,将江北的名贵草木通通运往京城,此行耗费大量年轻劳动力,没过多久,江北老幼,统统被向南流放。
至此,江北这带,成了明殊帝的后花园。
经济没法发展,江北商人多数北上,江北百姓穷得揭不开锅,夏天又赶上大旱,秋天又发洪水,一时间,民不聊生。
这块宝地,已经被折腾地变得贫瘠。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逢魔遇佛,皆为度化。
宋霁璟握着伞柄,一步步走近那间坐落于郊外的宅子。
推开宅门,吱嘎吱嘎地响着,手下的人早已在这里候着了,见璟王来了,直直行礼。
“大人,这里的是宅子里全部的活口。”
宋霁璟顺着目光看去,水缸旁晕坐着两位姑娘,一位半蒙着面,一位歪着头看不清眉眼,浓妆艳抹,脸颊白得像鬼,朱唇红得像血,妆容被雨水染地脏乱。
“大人,这对姑娘是宅里的妓女,一位名叫妖艳仙,一位是青楼里的头牌。”
宋霁璟蹙眉,想走上前,却被贺殊途拉住,他回头,贺殊途冲他微微点头,意思是让我来。宋霁璟垂眸允了,看着贺殊途走上前,双指微动,接着用带着雨滴的匕首拍了拍那姑娘的脸。
三秒后,两个姑娘一齐醒来。
第一眼便看见贺殊途那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愣住几秒,紧接着便是陷入恐惧之中,立刻扑跪在贺殊途脚下!
“大人……大人饶命!”
“小女家贫,总想着为家里人分担些,想着……多些银子总没有错……小女,也是受人蒙蔽啊……”
“大人!小女懂得知错就改,求大人饶命!”
贺殊途恶心地皱眉,想踹开紧紧抓住他衣袍的那位姑娘,想起宋霁璟还在身后看着,强忍着重新盯着那姑娘。
贺殊途扬声问,那气势就是连宋霁璟都愣了愣:“赵潜洺出逃那天晚上,宅里发生了什么。”
他特意规避了赵潜洺遇害这一事实,只是说他出逃,只是为了让两位姑娘听得明白些,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赵公子……出逃了?”一位姑娘愣得呆傻,缓缓回头去看跪在她身后的姑娘。
骅南垂着眼,遮掩不住眼里的怒气,他一向行事果决最烦拖泥带水,眼下这两个忸怩作态的姑娘,他差点就一把刀抹了这俩的脖子:“我们是问你宅里发生了什么,什么公子不公子的,回答啊!”
宋霁璟闻声,立刻说道:“骅南,不会说话就去喂马。”
骅南一听瞬间蔫了,本就怕被宋霁璟抛弃,这句话如当头一棒,他退了退,撑着伞退到宋霁璟身后。
宋霁璟轻步走去,径直走到两个姑娘身前,停住脚步,将伞稍稍倾斜,让雨不至倾洒在二人脸上。
就是这片刻的、突如其来的偏爱,让二人错生出获救的感觉,几乎是一瞬间,那名名为“妖艳仙”的姑娘急急开口。
“大人,两周前赵公子在江南的钱庄刚刚开办,赵公子欢喜至极,那夜在府里开办的正是庆功宴。”
“小女贱身,不得在宅内落脚,只是弹了几篇曲儿,跳了几段舞,便离开了宅内。”
“离开宅内后,我们在后院聊闲天,远远便听见马蹄声,小女猜……那便是赵公子的马车。”
“酒过三巡,好端端的宅子竟然突然失火,火势太大一时间扑不灭,一些公子……看见我们这些下人,生出用活人灭火的意思。”
骅南呼吸一窒。
“推着我们就扔进了宅子,我们二人被其中一位公子所救……剩下的人……”
姑娘哽咽得难以说话,只能颤抖着身子匍匐在地。
“当夜来了哪些人?谈了什么?火究竟是因何而起?赵潜洺带走了什么人?”
“来的都是各地钱庄的大东家,小女见识浅薄,众多东家中只认识一位……”
“谁?”
“那位是赵公子的旧识……京城俞氏,俞启公子。”
“俞启……”宋霁璟默念道,目光灼灼,回头道,“骅南,去查,越清楚越好。”
紧接着那姑娘又说:“谈了什么……小女不知,那夜听到的只有公子们的欢笑声,小女不懂……公子带走的,应只有手边的下人。”
宋霁璟:“他为何乘马车离开这里?”
另一位姑娘开口:“这所宅子离城太远,常常有公子乘车回城取东西的情况发生,我们作为下人,不好过问。”
宋霁璟静静听着,片刻后开口:“此上所有,可保证全部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