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灯隐约知道自己被抱回了酒店。叶平川给她擦洗身体,吹干头发,缓慢放轻的动作透着点虔诚的意味。她太困了,想睁开眼睛却都醒不过来,只好随他怎么摆布。
意识里一重接着一重的阴影压下来,她不受控制地下坠,下坠,忽地又回到了那个事故发生的路口,独自站在弥漫的黑雾里。
午夜的风寒冷刺骨,吹得人眼睛生疼。被撞毁的车辆冒着火光和浓烟,不远处一片猩红。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跑,步伐沉重得诡异,低头见自己的双脚陷在白色的沙子里。
扑面而来的风混入了海岛独有的腥咸气味。她在越来越深的流沙里跋涉,从脚踝埋到了膝盖。透过驾驶位变形的车门,她看见那张被血色浸透的脸,压在方向盘上了无生气。
“……叶平川。”她用尽全身力气拉开车门,发出的声音闷哑难听,“叶,叶平川!”
驾驶座上的身体歪倒出来,冰凉僵硬,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她再也流不出眼泪,只能背起尸体,绝望而又麻木地,夸父逐日般不停往前走。
倏忽间巨浪袭来,她不堪重负地摔倒,背上的人也摔了出去,眼看就要被海水卷走。她慌乱地爬过去,用身体压住他,拼命地抱紧。
直到潮汐渐退。她松了口气,低头却看见,怀里是一张陌生的女孩的脸。
那张带着明显整容痕迹的脸像面包一样膨胀,皮肤肉眼可见地腐败成烂肉,露出白森森的颅骨。
她想要起身,却被一双手骨死死搂住。大地开裂,漫入海水,她们抱在一起下坠,下坠……
剧烈的窒息和失重感中,云灯猛地惊醒。
床头灯被打开,贴住后背的胸膛比她滚烫。仿佛还嫌不够,熟悉的手臂又将她往后带了带,抱得更紧,“我在这儿呢。不怕。”
惊魂未定的忐忑几乎将人的精神抽空。她喘息了几秒,感到一阵莫名的委屈,翻身抱住叶平川。
“做噩梦了?”叶平川调整姿势接好她,低声道,“你刚才在叫我的名字。”
回来的路上就想到,他不太意外。车祸才过去没有多久,就又拍了他濒死的剧情,戏里戏外时间离得太近,很容易触发创伤记忆。
虽然他等缝完脑袋出来,云灯早已情绪稳定,事后也没再提过当时的感受。但他怎么会想不到呢。
沉默了一会儿,云灯小声说,“我以为你真的会死掉。”
她很少直接地表达自己的感受,有时候是觉得没有意义,有时是连自己也不太清楚。
她的情绪远没有她饰演过的角色们那么鲜明,有点像自我保护的解离症状。不过也有些人,受到很大刺激时是没有什么反应的,就像玩过山车的人不是每一个都会尖叫。她觉得自己属于那种。
可她无法庆幸。因为那些恐怖的情绪并不是消失了,而是换个时间换个形式再冒出来,叫人反复受折磨,无处可逃。
“我好好的呢。”叶平川拉着她的手,摸头皮上已经拆线的伤疤,又摸了摸从未被利箭贯穿的胸口,“瞧,哪里都没事。”
“我说过会活很久,比别的任何人都要久。我肯定陪你到最后。”
天光渐明,她从窗帘中间的缝隙里窥见一线灰青。不知怎么想起小时候,父母离婚后,她跟着妈妈,从漂亮的公主房搬进了拥挤的居民楼。
两间卧室离得近,隔音又差。她经常被隔壁的动静吵醒,望着窗帘间露出的天色祈祷快亮,讨厌的男人快点离开她的家。
她整夜整夜无法入睡,精神总是很差,到了学校也难以专心听课,老师免不了对她说些难听话。说得最多的,就是她仗着自己漂亮
不好好学习,长大以后肯定会很没出息,只能找个男人嫁了,生完孩子在家当黄脸婆,老了也没人管。
“你在戏里中箭的时候是四十多岁。”她带着一点怀念的语气,对叶平川说,“我小时候就有种预感,自己不会活很久,可能活不到四十岁。后来学会了抽烟喝酒熬大夜,坏毛病一堆,就更觉得活不到了。”
“你现在都不怎么抽烟喝酒了,量控制得很好。除了工作也不会熬夜。”
“可我还是那么觉得。”
“那等到你四十一岁生日,我们就只在蛋糕上插一根蜡烛。”叶平川道。
“这样就又可以从头过一遍了。这次从一岁开始,就都有我陪你。”
她笑起来。好像只要一两句漂亮话,就能把她哄得很高兴。“等到了四十岁,你也还在我身边吗?”
“当然。”他说。
“可是叶平川,我不会再跟你结婚了。”她残酷道,“你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在我身上。再这样下去,我们的关系也只会变得不伦不类。”
“可是云灯,”他不紧不慢道,“你的手为什么还抓着我呢。”
云灯怔了怔,松开手哼了一声,转身又背对着他。叶平川厚着脸皮撵上去。诺大的床,两人挤在一边床沿,“又烦我了?不要哇。”
“……”
“你不喜欢结婚,那就不结。我们谈一辈子恋爱也很好啊。”他笑嘻嘻道,“这样一想是不是没那么烦啦?我就只希望你开开心心地跟我在一起。别的都不重要。”
他原本没有期待任何回应。可云灯拨开他难缠的手脚坐起了身,在床头昏黄的灯光里,看着他问,“真的?”
“真的!”他也跟着弹起来,忙不迭地点头,“真的真的。”
她忽然质问,“那为什么答应离婚?”
这问题问得很奇怪。明明她才是提出离婚的那个人。
“当然是因为你待在我身边不舒服……啊。”
叶平川忽然意识到,有些在他看来理所当然的逻辑,对于云灯而言是很难理解的。
就像在这个问题上,两个人其实从未达成过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