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调元,日月烹春。
春日的汴京城沐浴在晨光里,花团锦簇,商贾络绎,丝竹管弦不绝,米果、酥饼、包子、粥面的清香飘飘荡荡溢向天际,飘向城外。
可城外数里之外的地方,是无尽繁华下笼罩的巨大阴影,那些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低弱哭泣,飘散在早春寒气里的孩童的虚弱哭叫和老妪的压抑乞求,充斥在被士兵驱赶看守的流民之中。
春雨绵绵,风却送来油脂的香气,这些自千里之外的江南亦步亦趋赶赴汴京的流民,从一开始的上千人,到如今百无余一。有的饿死在了路上,更多的人被沿途的官兵恐吓或者截杀。
他们之中,很多人原本衣食富足,如果不是朱勔在江南大肆采伐“花石纲”,挤占粮道、盘剥乡里、压榨到了他们活不下去的地步,他们不至于走上这一步。
但凡可以活下去,谁会愿意远离故土、流涉千里?
如今,这十数人到了汴京城脚下,身带刀枪的士兵却几乎是立刻看管住他们不放他们入城。
衣衫褴褛的百姓只能一边啃着泥土树皮,一边仰头闭上眼睛,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贪婪地嗅闻着城内飘来的食物香气。
他们只是想活下去。
可他们在天子脚下,离汴京城只一射之地,却和那巍峨城墙里的繁花似锦,隔着鸿沟天堑般的距离。
七岁的阿忆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天没吃过东西了,她发着低烧,迷迷糊糊的,只记得树皮和草根吃完了,哥哥阿龙说出去找吃的,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她想去找哥哥,可阿婆只是把她抱在怀里,枯瘦的手掌温柔地轻拍着她的肩背,唱着独属于江南水乡的歌谣,试图将她哄睡。
她隐隐知道阿兄恐怕不会回来了,可他去了哪里?为什么艰难跋涉到了汴京城外,可高坐明堂的天子却连江南流民泣血写成的陈情书都不愿看一眼?
“大人!军爷!我等具是江南良民,此来只为向圣上以血书陈情!朱勔豺狼,大肆采伐花石纲,为祸甚剧,我等倾家荡产活不下去了啊军爷!此乃江南万民血书,只盼能上达天听,望圣上为我等主持公道……”
形容枯槁、须发皆白的老者颤颤巍巍跪倒在泥沼里,嶙峋的脊背似乎被风一吹就断,浑浊的眼里散发着残烛一般微弱的光,他嘶哑地哭吼,以头抢地,不顾额头磕出一片青紫,字字泣血。
年轻的兵卒眼见这血书微微怔忡,刚要开口说什么就被年纪更长的官兵狠狠瞪了一眼,于是那孱弱的同情还没出口就被自己亲手扼杀。年长的官兵恶狠狠啐了一口:“嚎什么丧?!满汴京城都知道朱勔被圣上厌弃,是因为他通金叛国!”
年长的官兵腰挎横刀,刚厉声呵斥了一通,转头便举手歌功颂德道:“应奉局是为皇家办事,如今有蔡相亲自督管!那是天子旨意,圣上恩典,亦是江南之幸!什么江南流民?我看你们不过是一群无耻刁民!赶紧滚!否则看我不活剐了尔等这群匪类!”
“朱勔死了……”老者目露惶然,既然死了,为什么圣上不取缔应奉局……
“不,军爷……”老者似乎不愿相信某个事实,跪着向前膝行一步,试图抓住官兵的甲袍。
“晦气东西,滚一边去!”官兵满眼厌憎嫌弃,一脚重重踹向老者胸口,后者痛呼一声,委顿在地上,发出“嗬嗬”地痛呼,一时出气多进气少。
“阿爷!”
阿忆于恍恍惚惚中看到这一幕,不知哪来的力气哭喊着挣脱了阿婆的怀抱,险些摔倒在地上又很快爬起,跌跌撞撞地冲向几乎半死过去的老人身旁。
可她忘记老人几乎就跌倒在官兵脚边,她突然从人群中冲出让官兵本能地反应过来,抽刀捅向来人!
“阿忆!!!”
在阿婆撕心裂肺的痛叫声中,阿忆只能呆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雨幕之中,横刀当空朝自己斩下!
“钉!”
分明是春日细雨迷蒙,却恍惚教人以为看到了秋雨黄昏,寒梅凄绝。
红衣翻卷如云,青年脸有病容,在漫天细雨里望着如晦天色,剧烈咳嗽起来。
一个病人,年长的官兵照理说不应放在眼里。可几乎是看到这个红衣青年现身的一刹那,刚才还叫嚣不休的官兵瞬时噤若寒蝉。
他躬身恭敬小心、不免磕磕巴巴地称呼对方一句“苏楼主”,也不去看脚下的断刀,也不管那十数个原本自己想拿来向蔡相邀功的流民,见红衣青年并无相拦问罪之意,逃也似地匆匆离开。
红衣青年没有开口,然原本站在他身后的一名高大威猛的黑衣男子已经挥手命人将干粮和清水、蓑衣一一分发下去。
青年侧首,看向不远处半膝跪地的灰衣女子。
在他把官兵意图逞凶的刀击落的几乎同时,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灰衣女子将瘦小的女孩护在怀里,此刻言笑晏晏地摸了摸女孩的脑袋,哄对方吃下了退烧的药丸。
她的脸色很苍白,细细咳着,似也和他一样有沉疴在身,但眼神异常明亮,湛然若星,叫人恍惚觉见江上清风朗月。
苏梦枕对宋雁归的第一印象,不可谓不好。
虽然此刻他还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和堪称辉煌的战绩。
“无愧,将这老人家带回楼里,让树大夫尽快过去诊治,就说是我的意思。”
苏梦枕淡声吩咐,黑衣男子,也就是师无愧躬身领命应“是”:
“公子,这些人……”
“带回楼里,”苏梦枕道:“金风细雨楼养得起这些人。”
“是。”师无愧俯首,一并命人安置好这些病苦不堪的流民。
风雨如晦里,苏梦枕看向一人一马,马鞍上系着块“批卦算命”的布幡,灰衣女子背着个青布包袱,一身文士风骨,却似并无武功傍身,苏梦枕几乎要以为她和“自在门”的天衣居士许笑一有什么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