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的身体,到底有些孱弱。
他站直身子,拱手道:“郎君与太子殿下是挚友故交,如今太子已到酆都,魂魄有损,心中有未竟之事,种种缘由之下,若想消解旧事,重新修补残损的灵魂,需得郎君将此前所发生的事情全数告知,将这些本不该发生的事情彻底消除才是。我来寻找丞元郎君,也是为了让你们重新回到原本的轨迹上。”
玄衣阴官这才上前,补充道:“此处是阴界,请丞元郎君仔细想想,若是这位要做那大奸大恶之徒,为何会来阴界寻你们,毕竟你们既然身死,也对他再没什么利用价值了,何必大费周章?”
丞元指着脖颈上致命的伤口,皮肉翻开,因已成鬼魂,也没有再流血了,只剩下这道骇人的创口。
他看向眼前之人,讥讽道:“九天之上,也会有杀人偿命一说么?还是我等凡人尽是你们随手便能碾死的蚂蚁,是你们无趣时便可随意处置的木偶?”
“……抱歉……”
“若不是你们宋家的军队里出了窃国的贼,太子殿下又怎么会冒险去捉拿他!我与殿下是同窗,亦是伴他长大的好友,他得知那贼欲要假借靖远侯之名与赫圻联手,恐他成功获得军情要务,嫁祸给侯爷,即便是知道秋猎之行恐怕会有危险,还是派了暗卫前往搜寻那贼的踪迹!”
“可太子明知那贼首身份有异……”
“要不说你们狡诈呢?你说你是宋期,那你可曾知晓,秋猎之时,殿下曾与你父亲见过?”
丞元看着这眼前与靖远侯有两分相像的面容,厌恶地说道:“我知道你们靖远侯一门骁勇良将,又颇得陛下重用,你那两位兄弟更是与殿下常有往来。殿下将你们宋家视为忠臣良将,甚至认为哪怕只要皇室与靖远侯府没有嫌隙,那窃国之徒也无计可施。”
他回忆此前之景,继续说下去:“殿下与靖远侯相见说了什么我并不知晓,可在他下令调遣手下大半暗卫暗中保护靖远侯之事,我是知晓的。他在与侯爷相见后的第二日,命我将一封信交予靖远侯,信中亦是说明了原委,恳请侯爷必要时请垂星宗宗主出山,前往西南铲除妖邪。那时秋猎场上,除了武将文臣,更有蒙恩前来的杰出小辈,那妖邪身份有异又有变幻之术,若是当真将事情闹大,恐怕不仅是靖远侯府,云国诸多世家势力要在此次秋猎中覆灭也是那妖邪做得出来的事情。”
宋期沉声道:“垂星宗那时,并没有收到来自西南的驰援。”
“是啊,我至死也不明白,为何那信件送到靖远侯手上之后,山下的驿站中,并没有靖远侯送出的信件,就连保护侯爷的暗卫也只说,那靖远侯依旧如常。”
丞元瞧了瞧宋期手中紧攥的那道绢帛,声音压低:“宋期,看来太子殿下也知道靖远侯不可信,只是他别无选择,只能用自己的死,期盼能有人将这第二道信送到垂星宗……那日我发现了妖邪的踪迹,被他取代身份,所幸身死之后,魂魄得以逃脱,我看见那靖远侯把我送的那封信烧了,你可知道为何?”
宋期惊诧道:“什么?”
“宋期,若说你宋家是否叛国,我没有证据,可你宋家谋逆害死储君的罪行,该当何解?垂星宗与秋猎场并非千里之遥,若有人能驭马疾行,一来一回也不过两日时间,可殿下等了三日,再没有时间等了。我死后目睹靖远侯火烧信件,心急如焚却始终无法将此事告知殿下,我看着殿下被‘我’诓骗,连同十二名暗卫一同踏入那妖邪设了阵法的密林,我看着曾经与我相识的暗卫被‘我’杀死,看着殿下被‘我’这位挚友连累被种下恶心的虫子,还被‘我’抛下山崖……宋期,你知道绝望得滋味么?”
丞元眼中留下两行血泪,眉眼显得有些尖利:“宋期,你们靖远侯府,欠殿下一条命!他本是风光无限的太子,是受百姓爱戴的圣明储君,可我亲眼看着他被自己满心以为的忠臣拖累,为救这个忠臣良将却被想要救的人耽搁了性命!”
“丞元!这些事情我会查清楚,若是当真与我父亲有关,定然给你交代!你如今仇恨裹身,怕是会失去理智,化作怨灵的。”
宸绛欲要祭出法器,净化他心中怨气。
丞元魂魄中的黑气笼罩在结界之中,声音嘶哑尖锐:“那又如何!宋期,若说神佛有知,殿下心心念念的皆是这个国家,怜悯的皆是子民,为何要他如此痛苦得死去!你说殿下魂魄受损……我又如何不知!”
他自顾自说着,血泪滴在地上,溅起一朵朵红色的花。
“殿下起初还有盼头,便想着将左臂砍掉,还能活着去报信……可他满身是伤,根本走不出那密林……天慢慢暗下来,雨水都要将人淹溺,我便陪在他身旁,一直等一直等……直到地脉似有感召,将他拖入那地底,我便在他消失的地方,守着那片没有人迹的林子……意识陷入黑暗之中,我多希望,下次睁开眼睛,天高气爽的秋天,还能再与殿下把酒言欢。”
“宋期,我死前,那人告诉我,他要与我做一个赌,若是殿下不再固执得去寻他不痛快,日后即便靖远侯如何,也会始终让殿下好好做那治世明君。”丞元低声说着,“我便央求他,希望他只杀我一个,哪怕将我千刀万剐,也不要去找殿下……”
丞元指甲开始红黑变长,他在原地徘徊,似是陷入痛苦一般,看着某处似乎又瞧见那妖邪的面容:“他说人间有意思,人间的蝼蚁也有趣,他拿着那蛊虫怪我太弱,无法将那以魂魄灵力为食的蛊用在我身上……你知道吗,后来我见到殿下那般自残挣扎之时,多么希望他不再救你们宋家了。”
“丞元郎君!”宸绛恢复神格,手中琴弦化成一把古琴,琴声铮铮,却又收了攻击之力,只做安抚情绪之用。
魂魄受困缙山密林之中十九载,如今骤然提及旧事,鬼魂心中的恨意滋长,怨灵嗜血嗜杀的情绪从周身散发,指尖化作利爪,想要冲出结界,自去杀个痛快。
“丞元郎君,三界皆有法度,若为恶,定然会罚!请郎君莫要冲动行事!”
“郎君快停下自伤之举!”
结界外,残魂蹒跚而来,不带犹豫便踏入结界,掌心张开抵住尖利伤人的指尖,任由血迹从碰触的地方洇出。
太子残魂薄唇启合,艰难出声:“丞元……你、心伤……至此,如何、让我……安心?”
“殿下?”
琴音中,鬼魂似是不敢相信般,将手收了回去,又颤抖着稳住情绪将指尖恢复成正常模样:“殿下……若不是我……殿下不会跟过去的。”
他踌躇着,将心中难掩的悔恨字字说出。
“丞元,此事,……并不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