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他将左臂砍下,企图将蛊虫阻隔在砍掉的肢体之中。
心脉断裂,体内的血液争先恐后般从伤口处、唇舌口鼻中涌出,蛊虫啃噬身体的感受越发清晰,麻木且令人骨子里泛着冷,他思绪快要停止,隐约知道此处便是他的埋骨之地了。
弥留之际,他近乎绝望得祈求神明,若非要有人承接这劫难,可否以他这个濒死的储君为祭,换云国太平无忧。
身体下沉,地脉似是感应到国运颠覆,似有不忍,将他蕴养在地脉中,却是伤势过重,蛊毒蹊跷,终究无力挽回。
这便是最后一段记忆。
死生之局,以命相护的绢帛与纸笺,到底成了储君的殉葬品,时隔近二十载,方才重见天日。
两指间的琴弦光芒黯淡,重新缠绕在宸绛指节之上。
半空中的宣纸消失。
残魂似有所觉,“啊、啊”地指向胸膛处,明明已经不记得如何说话,却还本能得想要将没有送出的绢帛与纸笺告知身旁人。
宸绛双膝跪地,行君臣之礼。
“殿下所托之事,靖远侯幼子宋期已经知晓。吾起誓,定会将这危害世间之人伏诛。”
此刻他以云国臣子的身份三指并拢,立下誓言,并用通灵之术告知太子。
虽以人臣之礼,这神明所立誓言却带了万钧之重,若敢违背,神魂尽散。
残魂眼上的雾青绸缎颜色变深,是泪水溢满眼眶,浸湿缎面。
他右手握着匕首的姿势终于放下,似是松了口气般。
宸绛跪地叩首,又道:“太子殿下疼爱公主,臣却因私心,不忍叫公主得知殿下的痛楚,故而自行瞒下此事。臣愿助殿下恢复魂魄,待修补健全,定让两位殿下相见。”
太子右手攥紧,许久才摇摇头,示意无妨。
青年这才起身,示意两位阴官近前。
“神君……”
“方才劳两位为本君护法,这残魂,是云国的嘉钰太子。”
两位阴官颔首看着那孱弱残缺的灵魂,钦佩地俯身行了人界之礼。
“我等的纰漏,却让人界承担,实在是羞愧。”玄衣阴官叹息一声。
这人界太子生前的光景,他两个如今都已看过,听得这储君最后放心不下的,依旧是子民,无不扼腕。
阴官又一齐朝宸绛拱手道:“神君方才立下神明之誓,我等佩服。若是日后有需要我们兄弟二人之处,尽管差遣,绝不推辞!……这位既然是嘉钰太子无疑,修补魂魄之事,怕是需要神君相助了。”
宸绛退后一步见礼:“本君应该做的,无须二位挂怀。”
他又仔细想了这段记忆的细节,而后呢喃问道:“不知二位可否借吾翻阅命簿,可知这云国的丞元如今是生是死,魂魄现下在何处?”
两位阴官交换眼神,玄衣阴官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接过话道:“此前曾与神君说起,我二人去缙山是为了引渡迷路的鬼魂。嘉钰太子的十二名暗卫,与十九年前缙山之中渡过黄泉的十二道魂魄身份相符,这十二道魂魄的确是中箭而亡。只是,昨日引渡的那个迷路鬼魂,是个没有身份的。”
宸绛接过那册子,抬眸看着玄衣阴官,沉声道:“人界生老病死均在阴界的命簿之上,又因阴界万万年来便掌管引渡魂归黄泉一事,故而凡人临死之事,魂魄与躯壳分离之际,应由酆都的阴官使者引渡回黄泉。即便是因这妖魔祸乱人间,导致时空错乱,无数人命运都因此发生改变,近些年来,迷途的魂灵比从前都要多上许多,两位大人可曾发现端倪,报以上听?”
宸绛身有磅礴神力,又在霜域宫中清修三千年,容颜俊美昳丽,无论是在天域还是阴界,都称得上金质玉相的神仙公子。
眉眼低垂,面容庄穆,是神明的慈悲温柔。
可一次次的生死轮回,不曾接触之时,他曾经也能做高高在上的慈悲神明;
可如今,他到底是入了轮回,也亲历了一次次的生死离别,眼见古刹佛寺之中,多的是长跪不起之人。
若君王圣明、百姓安乐,寿终正寝的魂灵又怎会无路可走,找不到归处?
利益的谋划,怎能用人命做棋子?
引渡的使臣,如何能将一切苦难的源头归于他因?
两名阴官放下布幡,跪地不言。
无论是天域还是阴界,本该各司其职互不干扰,他此行,本就算是犯了规矩,不该放任自己对阴界使者说这些的。
他尽量不去想方才阵法之中与嘉钰太子感同身受的绝望与悲悯,不去看立在桥头五感皆失的残魂。
宸绛叹声将阴官扶起,而后收起情绪,歉意道:“是本君冲动,对二位口出不敬之言。”
阴官惶恐回答:“是我等没有做好职责内的事,神君提点,是我等幸事。”
青年神君这又叹道:“请二位带我去见那位不知身份的鬼魂罢,依照此前的迹象,他应是那位丞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