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淡去后,顾穆那栋别墅里沉静的木质香气便成了林乲安呼吸间最熟悉的气息。她的活动范围被严格圈定在二楼卧室和相连的小起居室,顾穆的书房就在走廊尽头,一扇厚重的木门总是虚掩着,透出里面伏案工作的剪影,像一座沉默但时刻存在的灯塔。
她脚踝上厚厚的弹性绷带成了某种勋章,也成了顾穆眼神的焦点。每次医生来复查,他都站在床边,身形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目光沉沉锁在医生拆解绷带的手指上,直到确认那片青紫肿胀确实在缓慢消退,他紧绷的肩线才会几不可察地松懈一丝。
夜里,疼痛总在万籁俱寂时悄然苏醒,细密地啃咬着脚踝深处撕裂的韧带。林乲安会在这时醒来,不敢乱动,只能在一片昏暗中睁着眼,听着自己压抑的呼吸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每当这时,卧室的门锁总会传来极轻微的“咔哒”声。
顾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高大,沉默,像一道无声的屏障。他从不询问,只径直走到床边,俯身,干燥温热的手掌便稳稳托住她受伤的脚踝下方,避开绷带缠绕的地方,用指腹力道适中地按压着周围紧绷的肌肉。他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皮肤渗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驱散着那恼人的抽痛。林乲安紧绷的身体会在他手掌的熨帖下慢慢放松,重新沉入睡眠的边缘。偶尔半梦半醒间,她能感觉到他的指尖似乎会无意识地、极其短暂地在她脚踝完好的皮肤上轻轻拂过,像羽毛掠过水面,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战栗。
那只刻着“G&L”的苍兰杯,如今被顾穆亲自放在了她这边的床头柜上,清水每日更换,几支细长坚韧的绿茎托着洁白的花苞,在安静中缓慢舒展。他清晨离开前,或深夜归来时,目光总会习惯性地在那杯子上停顿片刻,然后才落到她脸上。那眼神里的重量,让林乲安的心跳总在无声的注视中悄然加速。
日子在脚踝缓慢的愈合和顾穆无微不至的看护中滑过。窗外的世界从暴雨倾盆走到了夏末初秋的晴朗,空气里开始有了干燥的凉意。
一个寻常的夜晚,林乲安靠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受伤的腿搭在柔软的垫子上。顾穆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里,膝上摊着一份厚厚的文件。落地灯暖黄的光晕笼罩着他低垂的侧脸,勾勒出利落的线条。房间里只有他翻动纸张的沙沙声,以及两人平缓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翻动纸张的声音停下了。林乲安抬起头,发现顾穆的目光并未落在文件上,而是穿过灯影,沉沉地落在她身上。那眼神很深,像幽潭,里面翻涌着一些她看不懂的、沉淀已久的情绪,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穿透力,似乎要透过她此刻安稳的表象,看进某个不为人知的深处。
林乲安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林乲安。”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却又暗流汹涌。
她心头莫名一跳:“嗯?”
顾穆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慢合上膝头的文件,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沉重的仪式感,仿佛合上的不是一份商业报告,而是某个尘封已久的秘密盒子。他将文件放到一旁的小几上,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握,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抬起头,目光穿透暖黄的灯光,直直地锁住她,那眼神里沉淀的复杂情绪更加清晰——有疲惫,有挣扎,还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
“我给你讲个故事。”他说。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林乲安心湖的深处,瞬间打破了所有表面的平静。
窗外,秋夜的凉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空气凝滞了。顾穆的声音像带着某种冰冷的金属质地,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林乲安的耳膜上,也敲在她骤然缩紧的心上。
“七岁生日那天,”他开口,视线却并未聚焦在她脸上,而是穿透了时光,落向某个遥远而冰冷的角落,“天气很好。”
他描述着那个早已褪色的下午。阳光灿烂得刺眼,空气里飘着刚修剪过的草坪味道,甜腻腻的,像融化的糖。幼儿园门口,其他孩子被父母的大手牵走,只有他还攥着那个金色气球的绳结。气球很大,飘在头顶,像一小块凝固的阳光。他攥得很紧,细细的塑料绳勒进掌心,留下深深的印痕。
“我等他们来接我。”顾穆的声音很平,没有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剧本,“他们说好了,会一起来。”
林乲安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小小的男孩,穿着簇新的衣服,固执地站在人群散尽的门口,仰头看着那个巨大的金色气球,阳光落在他小小的身影上,拉出长长的、孤独的影子。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盖在腿上的薄毯边缘。
顾穆的目光依旧虚浮地定在空气中的某一点,仿佛那里正上演着那场早已被岁月尘封的噩梦。
“然后……一只手。”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第一次掺入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压抑的颤抖,“很大,很糙,带着一股……机油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味道。”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紧,指节绷得发白,青筋在手背上微微凸起,仿佛那粗糙污浊的手掌此刻正死死地捂住他童年的口鼻。
“是从后面伸过来的。”他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捂住了我的嘴和鼻子。那味道……呛得我眼前发黑。”他的呼吸似乎变得急促了一些,胸膛微微起伏,尽管他极力控制着。
林乲安的心跳如擂鼓,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闷痛。她仿佛能闻到那令人窒息的机油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浊臭,能感受到那只肮脏大手带来的、足以碾碎孩童所有希望的蛮力。她不敢出声,只是更紧地抓住了毯子,指尖冰凉。
“我被拖进了一辆面包车。”顾穆的声音沉了下去,像坠入了冰冷的海底,“门‘砰’地关上,阳光……全没了。”他微微闭了一下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再睁开时,那深潭般的眼底只剩下彻骨的寒意和一种麻木的空洞。
“车里很暗,有一股……灰尘和腐烂东西的味道。我被扔在硬邦邦的车厢地板上。”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令人作呕的气息,“车开得很快,颠簸得厉害。我吐了。他们骂着脏话,用脚踢我……让我闭嘴。”
林乲安喉咙发紧,胃里一阵翻搅。她看着眼前这个强大到仿佛无所不能的男人,此刻却在她面前,用最平静也最残酷的语言,撕开自己最不堪回首的童年伤疤。她几乎能听到面包车引擎的嘶吼,闻到车厢里污秽的气息,感受到那个小小的身体在冰冷肮脏的地板上无助地蜷缩、颤抖。
“后来……被关进了一个地方。”顾穆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很黑……很潮。像……地下室。墙壁是湿的,很冷,一股浓重的霉味和铁锈味……混在一起。”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
林乲安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仿佛那地下室的阴冷潮湿正透过顾穆的描述,丝丝缕缕地渗入这温暖的房间。
“我能听见滴水的声音……滴答……滴答……”顾穆模仿着那声音,空洞而单调,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瘆人,“还有……老鼠在角落里窸窸窣窣地爬。”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它们……会爬过我身边。毛茸茸的……很凉。”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仿佛要将那令人窒息的记忆强行压下。“然后……我听见他们在外面说话。就在门外不远……声音嗡嗡的,带着回响。”他微微眯起眼,眼底寒光凛冽,“他们在算账……算得很认真。”
“‘顾家的独苗……能换多少?’一个声音这么问。”顾穆复述着,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另一个声音……嗤笑着报了个数。很大……大到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只是一个模糊的天文概念……但那句话本身……”他停顿了很久,久到林乲安以为他不会再继续。
“那句话本身,”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像一把冰锥,捅穿了……所有关于家、关于安全的幻想。”他缓缓抬起眼,目光重新聚焦在林乲安脸上,那眼神深处是赤裸裸的、沉淀了二十年的寒意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明悟。“原来,我的价值……被标好了价码,在那个黑暗潮湿的地方,被几个人……轻描淡写地……讨价还价。”
林乲安感觉自己的心脏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疼得无法呼吸。她看着顾穆,看着他脸上那种深重的疲惫和孤寂,仿佛那个七岁的男孩从未真正离开过那个黑暗的地下室,一直被困在那里。
顾穆的目光终于从遥远的虚空中收回,沉沉地落在林乲安脸上。那深潭般的眼底,翻涌着二十年来积压的、复杂难辨的情绪——痛苦、明悟、疲惫,还有一种深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孤寂。他看着她,仿佛透过她此刻惊痛的眼眸,在确认自己是否真的已经离开了那个黑暗之地。
“后来……”他声音里的冰碴似乎消融了一些,只剩下无尽的疲惫,“被救出来了。过程……没什么好说的。”他轻描淡写地略过那场惊心动魄的解救,仿佛那只是通往另一个牢笼的短暂通道。
“但有些东西……回不去了。”顾穆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自己交握的手上。他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侧面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小的陈旧疤痕,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刻骨的专注。“不是身体上的。”他补充道,声音低沉下去,“是……这里。”他抬起一只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很长一段时间……怕黑。”他陈述着,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点光都不能没有。密闭的空间……像电梯、小房间……待久了,会喘不上气。”他抬起眼,目光掠过起居室宽敞明亮的空间,最后定格在通往楼下、光线略暗的楼梯口方向。林乲安猛地想起暴雨夜他撞开大门冲上楼时的惊惶,想起他抱着她冲出黑暗别墅时那几乎要灼烧起来的体温。原来,那不是偶然的爆发,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在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