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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内,自以为甩开了沈溟的男孩冲着角落喊了一句:“快出来罢。”
这顶层阁楼不及丈高,太子楚琮瞻灵活的从阁楼后堆放的一坛坛酒酿中探出脑袋,看到头上裹着椅帔的男孩,放心大胆的跳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今日你救下我两次,我都记下了,他日我一定好好答谢你。”
原来方才为了甩开沈溟,男孩让楚琮瞻躲进阁楼,自己则蒙着椅帔只身去引开沈溟。
“我看我还是先送你回家,你爹娘更会答谢我,说不定酬劳比你给的更多。”男孩揶揄道。
“你……”楚琮瞻欲要发作,但看男孩还裹着他抢的椅帔,蒙着脸,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眸子,莫名消了火,“算了,看在你今日有功的份上,我暂且不与你计较,你叫什么。”
“我……”
“你们是不是还打算结个拜?”两人交谈之际,一个声音猝不及防从身后传来。
二人回头,沈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楼内,他倚着墙边的一副云梯,站在暗处。
男孩第一反应便是拉着楚琮瞻往外逃。
“站住!”沈溟冷然道。
说来也奇,楚琮瞻竟然真的停下了,男孩不可置信,一副“你有病吧,为何不逃”的表情看着他,只听沈溟淡淡道:“轩天门外,绀青色马车,你舅舅在等你。”
听到此,男孩立即松开了楚琮瞻,然后回头看向沈溟——站在暗处的人神色不明,阁楼里光线混沌,只见那人折扇轻摇,清灰常服映出一层暗淡的光。
楚琮瞻来不及解释,拽着男孩朝轩天门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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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千户去抓小孩了,属兵则将他的话老老实实转报了倪千户。
其时倪昌正在核对旅邸配给数额,按理说这差事今日轮到沈溟了,兵马总属司没有统领都督,三位千户和副首顾羌行在外看来相互制约,实际同气连枝,却在具体事物上又秉持互不干涉之道。尽管对沈溟的很多行为不敢苟同,但是大抵都是能不管就不管,如同今日这般,他习以为常的认为这的确是沈溟行事风格,故而人也不看就命下属照办。他自己则兢(自)兢(认)业(倒)业(霉)的送配给去了。
恩悌巷今日闹事者众多,送配给途中倪昌又刻意在恩悌巷周遭多转了一圈,方才朝西边的旅邸走去。
“大人,今日巡防戒严了,因为白天有闹事者,巡防兵在这里抓了多个在场人回去。想必不会在有事的。”
“嗯,我也是防患未然,冬遇大典在即,许多外国节度使臣朝贺,不可马虎。”
“永益城的百姓在这方面我瞧着还是省心的,甭说平时掐架拌嘴闹得多厉害,一到外朝入都,底子里那些个最爱生事的刁民,也会抬头挺胸做出一派大国臣民的样子出来。”
倪昌忍不住哂笑:“第一次听人把仗势欺人说得这么悦耳动听。不过,越是有心维持的东西,越容易被有心之人拿来破坏,做文章。”
“为什么?”
倪昌沉吟了一会,“因为越是精心维护得好的东西,就越是能勾起人打碎它的恶念吧……”
属兵把手伸进颈里,挠了挠发根,“属下不明白,千户大人的意思,不用戒严,就算刁民闹事,也做常态之法处之?”
另一个属兵当即给了他一拳头,驳道:“真是对牛弹琴,不用戒严大人为何还要特意来巡视?当然是提防蕞尔小国之人在关键时刻寻衅滋事,毁我大程风貌。”
倪昌温和的笑了,劝道:“我也就随口说说,公务不可懈怠,该戒严还是得戒严。”
队伍照常行进,走了没多久,就听见前方有吵闹声,一群人围在一货摊门口。不时还听见有人哭喊“打人”,“欺负人”云云。属兵率先将闹事者制止,待倪昌上前,不由吃了一惊。
“你……们,姜……你们,诸位缘何在此啊?”
一句话问的结结巴巴,边上的属兵没听出倪昌的顾虑,直截了当的斥问道:“你们,籍册所在统统报来,都干什么的,快……”
“咳咳。”倪奂忍不住干咳了两声,拍了拍刚调动起情绪问话的属兵,挤到最前面,“今日永益城中不太平,诸位若是……”
“回禀大人。草民姜南阗,这是草民的妹妹江南苒,还有家中三名护卫,黄碚、黄其甫、江出。”
“咳咳咳……”吸了口凉气,倪昌这次真真切切的咳嗽了两声。
姜南阗彬彬有礼,一派世家公子风范。方才问话的属兵几不可见的噎住了,此时不消倪昌阻止,竟一个字也没多说。
今年江南平定水患,抗击海贼,守卫军粮的事迹,自那日早朝散后遍传永益城中,继而姜家父子擢升的消息昭告天下,不管前尘往事是否消弭,至少眼下,这姜家的确再次成为当朝重臣。
姜南阗虽已升任坞城指挥史,而实际要等姜家从永益城回坞城,拿了任命文书,去有司衙门交接官印,才可自称指挥史,此时以草民自居,到也恰当。
但是旁人可不敢真当他是草民。
倪昌送配给时就见过姜家人,也算是相对熟悉,内心深知对他们行一般审问章程十分不妥,但此为闹市,愣头青下属又开了这个巡查问责的头。众目睽睽之下,不好轻飘飘揭过,最要命的是,姜南阗居然就这样青口白牙把身份交代得明明白白,让倪昌退无可退,只好硬着头皮,询问事发缘由。
“千户大人,事情是这样的,我等今日特来城中闲逛,见这永益城中繁华满目,心下欢喜,就想着给家中弟弟妹妹们带些永益城中精美的小玩意儿,不成想……”姜南阗不急不躁,看了眼货摊掌柜,“在采买过程中,和这位店主就价钱和货物品相起了点争执。”
“大人。”掌柜立即抢道:“这几位客官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鄙人只是一介商贩,哪敢糊弄。原是这姑娘打碎了小店的玉炉,几位不愿赔付不说,还扬言要,要砸了我的铺面。”
“非是如此。”姜南阗没有生气,态度却十分坚定,“玉炉损毁也与三妹无关。”
江南苒本就是急性,早就忍不住了,辩驳道:“就是,他自己故意将玉炉摔到地上,非说是我打碎的。”
掌柜见二人在五城兵马属司面前仍旧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心中不由发虚,略一沉思,计上心头。只见他唯唯诺诺看了一眼江出和黄碚父子,怯生生将头埋得更低,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道:“是,是,小的不敢,是小人眼拙手慢,没有及时接住姑娘递过来的玉炉……”
听掌柜如此,边上的看客躁动起来,开始议论。
“你……”江南苒气急。
“姑娘人小,又是千金贵体,我这个粗鄙的买卖人更应该小心伺候着才是。”
江南苒哪里受过这样的气,愤然中竟不知该从哪里开始骂。黄其甫轻轻按住了自家三小姐的肩膀,出面道:“颠倒是非,明明是你自己砸碎了物品,却在这里大吼大叫嫁祸到我们身上,这根本就是变着法的强卖,掌柜这生意真是做得另辟蹊径。”
黄碚也说:“这位摊主方才可不是这幅模样。您方才不是还一副盛气凌人之态吗?”
掌柜看着卑微,嘴巴却没闲着,“大人,这玉炉采用上等白玉经由大师耗时数月才精心雕琢而成,就连底配都是上等紫檀木。我也只是如实向诸位介绍货品,诸位若觉得价格不妥,鄙人也愿意折价出售。”
江出道:“这位店主所谓的折价出售,实际却足足抬了五成利,嘴里还说什么永益城不比那穷乡僻壤之类的话语,不知店主口中的穷乡僻壤,指的是我大程国哪片土地?”
边上窸窸窣窣,看客们边看热闹边议论着自己心中的是与非。
掌柜依旧哈着腰,“那是,那是鄙人有眼无珠,只一门心思想着生意,不知晓人情世故……”这话有点厉害,就差当街宣告众人,五城兵马属司与姜南阗一行是权贵相护,沆瀣一气欺负他这个平头百姓。
各执一词,一时难以分辨,倪昌是个武人,平时多在军中,直面百姓却分外在意轻重。属兵问了一圈也没有个人证站出来,走到倪昌面前,摇了摇头。倪昌微微点头,看了一眼姜南阗,道:“姜公子。我看这店主所求无非是损毁的玉炉有个着落,做生意嘛,就怕开张一天白忙活。若您所求是要还原真相,可能需要点时间。”
江南苒听不得,分辨道:“这个人,所卖之物非是真品,价格还足足抬高了五倍,我与他分辨,他讽刺等是穷乡僻壤来的,没见过世面不识货。”
“三白。”姜南阗温声制止妹妹。转头对倪昌说:“千户大人恕罪,妹妹年幼,自小任性惯了。”
“是他不对在先的,我说他,那是实实在在的过错。他骂我们,纯粹是出言侮辱。”江南苒越说越厉,对着货摊掌柜连珠炮也似:“拿着秦绣当宣绣,还说店内丝帕出自紫秀坊。还把普通窑瓷说成是醉窑出的,还拿着棉麻夹丝说是东瀛传进来新奇品,那样式分明是……”
江南苒还要继续发作,被姜南阗扯住,轻轻拍了拍。这是一个安抚的动作。
倪昌看了眼货摊掌柜,这人面色青白,不知道是气急还是心虚。
姜南阗安抚完妹妹,对倪昌拱手,千户大人公务缠身,有些事并不是非较真不可的,今日若非事关我三妹,也不会劳烦兵马属司,这玉炉我们买下了。但是损毁它绝非我三妹的过错。”
没有人证,说来说去不过是赔付一顶玉炉,只要姜南阗等人愿意出钱,即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倪昌明白的,姜南阗亦明白。在旁人看来如是,在姜南阗看来却不然。
掌柜满意了,十分有眼力见的捧着残品,做小伏低道:“我这里是小本生意,若诸位客官看得起,我愿意折价,还愿无偿将玉炉修复,他日送到贵客府上也成。”又冲倪昌一脸痴笑:“千户大人,您看鄙人这样您可还满意?”
倪昌定睛看了他一眼,那笑眼里写着什么一览无余。他挪开了眼,略一沉吟,道:“将玉炉带回,送去天工苑,仔细鉴别。还有方才姜姑娘口中置疑的货品,一并拿去。”
掌柜呆愣住,少顷秉着哭腔道:“千户大人,千户大人,鄙人不敢了,鄙人小本生意,家中上有老下有小,若是大人要惩处鄙人,鄙人无话可说,求大人不要断了鄙人生路啊,大人……”
属兵上前阻拦,呵斥道:“大胆,兵马属司按章程办事,谁也不可阻拦,只是拿你的货品验真伪,除有待查验的货品不可贩卖,你仍然可以继续经营。若查验出有不合律法,假商行骗的,按律法裁决。在天宫院查验期间,你不可擅自离家出城。无故潜逃者,罪加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