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直录为难,“陛下,臣不知。但是臣经过探查,得知宁家自天元十四年,也就是宁绣娘消失的那年开始走下坡路,先是宁家次子在宣中肃城任知尹,因为贪污受贿被贬,紧接着宁家偷税缺贡,被罚没三成家产。”
“宁家家底雄厚,什么的样的宝贝,竟让宁家公子都抵挡不住诱惑?”楚珩适时的戳点出纰漏。
“这个,微臣不知……或许宣中布政司能查到。”
乔广陵萧然满目,极力隐忍油然生出的悲愤。
范直录接着说:“天元十六年冬,宁家家主宁曲道来到永益城,几次向永益府衙门递交诉状,但是官府以宁曲道攀咬皇戚,毁谤朝廷为由驳回其诉状。宁曲道后将状词和了曲,每日在永益街头自弹自唱,引得市井百姓跟风效仿,最后府衙下令捉拿宁曲道,打入刑狱。天元十七年,官府剿匪发现宣中和醉临流寇与宁家勾结,宁家一直为这伙贼人提供银钱支持,宣中也因此将宁氏一族从互市资格里除名,宁氏一族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宁曲道则在狱中畏罪自戕。从此,宁商一族彻底倾覆。”
乾泽帝听到这里,已经拿捏住关键,“从宁绣娘消失于永益城,到最后宁氏全族没落,不是宁家自作孽,而是一出怀璧其罪的丑闻。范直录,所涉案情如此之杂,所夸年份如此漫长的旧案,你打算翻了它?我该说你足够有风骨,还是该嘲你足够闲?”
范直录乾泽四年任永益知尹,对于朝堂勾心斗角已经习以为常,作为皇城父母官,范直录深知,他的明哲保身之道,恰恰是在这个“直”字。“陛下,天元年间,大程外有强敌频繁滋扰,彼时奸佞横行朝廷难免分身乏术,如今新朝,再庞杂的案子,亦可以肃清始末,拨开迷雾,探知真相。如今此案凭借方才这首曲传唱天下,掀起民愤,况且此案确有诸多疑点难以解释得清,难道为官者要因为案子不是经由自己的手就可以置之不理,因为案情牵涉过多而不去追究吗?如若大程官员做事都挑挑拣拣,全凭自身喜恶,那宁氏一族的案件,只怕会如过江之鲫,层出不穷。”
“范直录,你起来吧。”范直录说得正义凌然,但是乾泽帝知道如果没有渊源,他不会上赶着揽下这样的案子,但是他当下并未多问,如是说:“此案确实值得深究,若没有丝毫眉目,你也犯不着跑到朕面前陈述,你直说,做下此案的权贵是谁,或者,你听闻此案与永益城中哪位大人物有牵扯?”
范直录这时候支吾了起来。眼珠一转,看了眼蔚王。
“罢了!”蔚王目露凶光,刺得范直录低下头,他豁然起身,对着乔广陵等人道:“若为此案犯不着如此大费周章,乔大人和璃王弟弟曲奏得极好,但孤王向来不懂乐艺,实在是浪费时间,范大人今日也辛苦,作为出头人说了这许多,不如直接报孤王大名,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
乾泽帝怒目视他,“赵瑭!”
“蔚王殿下,这是要不打自招吗?”楚珩起身,趁蔚王气急,追问道。
“宁氏一族,不过是宣中奸商,多年来靠着盘剥地方,才积攒了雄厚财力,焉值得陛下出面维护,如果陛下觉得孤王当年实不该与宁家为难,今日直接让敬天司去蔚王府拿人即可,犯不着假以进宫面圣之名,将孤王引至此处,又打着赏树听曲的由头,翻出这些陈年往事。”
范直录急得红了脸,“蔚王殿下,慎言!”
范直录要面圣上奏宁氏旧案,乾泽帝事先并不知情。范直录早朝后在仁德殿前等候多时,内宦传乾泽帝口谕,御前陈奏地点改为敬天司,谁知他刚迈进敬天司大门,才看到当事人蔚王居然也在场。也恰是这个巧合,让蔚王误以为乾泽帝私心为宁氏出头,做局逼供。
楚珩见赵瑭乱了方寸,继续攻讦道:“蔚王兄不必如此,陛下什么都没问,范大人也还没说你什么,王兄为难宁家又是从何说起,那宁绣娘……”
蔚王已经不是平日里在乾泽帝面前的恭顺态度,他微阖眼眸盯着楚珩,“那宁绣娘,当年也确实和本王有些私交,过后宁家作奸犯科,本王不去深究宁一羊进宫是否是别有目的,接近本王是否是要拉本王下水已经是格外顾念私情。怎么人死了,现在反倒来追究起本王的罪责?莫非,璃王弟弟也曾思慕这绣娘不成?”
乔广陵宽袖下的手攥着拳,指节泛白,他站起身,“范大人方才只说宁绣娘后来失去踪迹,蔚王殿下却直言人已经去世,且清楚的说出宁绣娘的名字。看来蔚王殿下是这案子为数不多的知情人,真乃得来全不费工夫,范大人不如求求陛下,下令让蔚王殿下为你解解惑。”
蔚王被乔广陵拿住漏洞,有怒却不知如何反驳。
乾泽帝胸口起伏,显然被蔚王狂妄之举所激,正极力平复。
范直录噤声,他在乾泽帝沉默中感受着周遭无形的威压。少顷,乾泽帝终于开口,“范直录,你晓查民意,使朕不至于闭目塞听,做的好,此事朕知道了,你先回去吧。”范直录哪敢多说,弓身行礼告退。
乾泽帝将眼前三人扫了一圈,心中却另有盘算。
“太师和璃王今日也辛苦了,此曲甚妙,能得百姓传颂实在情理之中,那宁家也算商贾中屈指可数的大家,又是大程国难得的儒商,此事朕会查清,你们二人也先回吧。”说完,乾泽帝看了眼邱侣,邱侣会意,随乔广陵和楚珩退至厅外,关上了门。
敬天司外,北林扶马车等待,见乔广陵出来,立即迎上去,“主子。”
“我的琴呢?”
“放在马车里。”
乔广陵放心了,回过头要与楚珩作别,楚珩迎面一笑,说:“乔太师,本王方才想到,此曲中有几个音节,如果不为了与笛声相和,略作调整用你的琴奏出来,倒是浑然天成。”
乔广陵低眉浅笑,“璃王殿下猜的对,此曲是我依据当年宁老遗作略微修改而成的。”
楚珩没想到乔广陵就这样坦白开来,倒叫他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宁老与我祖父因乐结缘,成为至交好友,宁家遭逢变故,当年的事不清不楚的地方太多,今我重新提及此案,是想得个真相大白,以慰我祖父在天之灵,也算是弥补我当年未尽的孝道。”
乔老太爷当年游走四方,寓教天下,最后魂归异乡,是天下文人的佳谈,却是乔家后人的遗憾。
三言两语,楚珩猜忌没了,好奇没了,攀谈的雅性也没了,只剩无趣。
而此刻敬天司内,独留乾泽帝蔚王二人。
蔚王徒然跪地,“陛下,乔太师和璃王分明是串通好利用宁家旧案构陷本王,臣请陛下明鉴。”
乾泽帝无奈叹息,“先有天元十七年盗换军粮案,今天又出了个富商抄家案。近来旧案不少,且让他们慢慢查吧。”他有点疲累,不过比起刚才,倒是怒意全消。
蔚王听着乾泽帝的话,眼观鼻思忖着局势。前日秦迅弹劾梁仪善,乾泽帝都没有诏他查问,又怎会因为宁氏一族的事特地让他来敬天司?蔚王细想觉得不可能,坚信乾泽帝依然会偏袒于他。
“你是不是以为我把你召来是为了这些陈年往事?”乾泽帝把蔚王心思看穿,眼中含笑,不过那笑意是冷的,“蔚王,你心里清楚,无论过去你做过些什么,朕都不惊讶,朕最在乎的,是眼前,你告诉朕,你蔚王赵瑭这些年在朕治下,又是以怎样的姿态去做这个朕亲封的亲王的。”
乾泽帝问的云里雾里,蔚王觉得,这是在设套,等着他自行交代过错。罪己书不好写,蔚王一边装无辜,一边思索该交代什么,才既能打消乾泽帝的疑虑,又能免于责罚。“陛下,臣鄙薄无才,忝居亲王之位多年,既没有杰出的政绩,更不能为皇戚之表率,但是臣一直也是恪守本分,忠君爱民的。那宁家……那宁绣娘,的确曾与我有旧,后来关系破裂,叫她因爱生恨,屡次与我撕闹,有一次,臣无意间听她口出狂言,说若我负她,等宁曲道进了永益城,便叫我吃不了兜着走。我反复思考许久,决意着人私下去查宁家,这一查吓一跳,宁家富可敌国不说,还四处结党,上至地方权贵,下到江湖帮派,宁氏一族居心令人胆寒,若是长此以往发展下去,只怕遗患无穷……于是臣才出手,将这大程毒瘤拨除,若此事,令陛下觉得臣滥用私权,手伸得太长,那臣认罪认罚,但请陛下相信,臣之初心,实不为己。”
乾泽帝听完,狠狠闭了眼,“赵瑭,既然此事你认罪了,那从此刻开始,你便在敬天司思过吧。”
蔚王难以置信,“陛下,为了区区宁家,居然将臣弟囚禁敬天司??”
乾泽帝并不回答,他不急不慢站起身,看向紧闭的门。不一会,门被推开。
“参见陛下!”身穿黑色莲花暗绣常服,顾羌行、沈溟和倪奂三人齐刷刷掀袍叩拜。
乾泽帝垂眸,看着跪在跟前的蔚王,“区区宁家?蔚王口中的区区宁家,是大程第一儒商,是天下义士心中德高望重的宁曲道,是不让须眉绣技无双的宁一羊。草菅人命,罔顾国法之人,伏法就该是其归属。”
“!”蔚王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没溢出。
乾泽帝接着说:“蔚王方才交代过的,敬天司的秉笔已记下,拿去交给刑部张松,范直录任此案协理。”
邱侣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角落,欠身领命。
“顾羌行,沈溟,倪奂,你们自去三司明堂,把庆东的事仔细交代出来吧。”
“是!”
“蔚王。”乾泽帝声若寒霜,睨这蔚王道:“盗换军粮是为助战退敌,灭宁氏是为铲奸除邪,那私养军队,勾结庆东勤王军,串通醒茶港提盐司为你暗开互市,又是什么呢?还有观澜仓这些年运到暮北的军粮,你李代桃僵,换取了多少?三司明堂上,你好好交代自己这些年都是怎样报效朕这个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