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问题,谢谢你。”德尔勉强提起嘴角,“大家都累了吧,这么大的事情,要辛苦你们加班了。今晚我们订寿司好了。”
“寿司?”
“还有甜点。我请你们。”
德尔打开更新记录的页面,提取两天前的版本。改动过的部分用红色的字体标出,德尔一行一行检查那些小字。他盯了一会儿,把脸埋进双手中,颓然叹了一口气。昨天晚上下班之后系统突然开始崩溃,大家远程加班,以为只是小故障。从昨晚到现在,花猫陪伴系统基本无法使用,只要试图召唤花猫,来的不是花猫本身,也不是为花猫定制的形象,而是一团嗞啦作响的像素团。像素团遥远地在说些什么,但是根本听不清楚。本以为今早捉虫就能让系统重新运转,结果一整天下来根本找不到问题出在哪里,他们可以肯定不是竞争对手之类的角色攻击了系统。
德尔不禁开始想,如果真的修不好会出什么事情。他肯定会丢掉工作,但是比工作更重要的果然还是亚特兰蒂斯的理想。花猫陪伴系统和亚特兰蒂斯服务了希望之城里数以千万计的人们,如果现在把人们的心灵寄托夺走,岂不是太残忍了吗?他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三十五岁的德尔看着这一切。他忽然明白过来,这绝对是花猫搞的鬼。
“我就知道是你,”德尔喃喃道,“我就知道是你在反抗我。”
可他们现在正飘在哪呢?这似乎是一片虚无的海洋,高高地浮动在房间上空。德尔看不见自己的身体,也看不到花帽水母。他能感觉到周围仍有花猫存在的气息。花猫的气息非常微弱。德尔猜想,花帽水母正处于自己的水下殿堂和现实世界的交界处。他召唤着自己的水下殿堂,果然看到了水下殿堂中模糊的水母轮廓,和他周围的水母一样看不清楚,模糊一团。虚无。花帽水母故意要化身为虚无。德尔想到自己当年的艰辛,不由得感到愤怒,可他转念一想——
如果他真的算是花猫的父亲,他让自己的孩子不想再活下去了。
这个念头一起,德尔从身体到心灵都震颤起来。
花猫因为他所谓的教导,不愿意再存在下去了。
——我爸爸是全世界最好的爸爸。
德尔的胸膛剧烈起伏,一种强烈的痛苦的感受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从没有听过花猫的想法,从没想过去听花猫说话。他打断花猫的话,打碎花猫的精神,把自己的意志强行灌进去,正如同他把自己的梦想强加于希望之城的人们。众人的理想?别开玩笑了,众人的理想即是德尔·泰伦特的私欲啊。众人的亚特兰蒂斯,世外桃源的乌托邦,这只不过是转移德尔·泰伦特目光的私欲,是寄托他德尔心灵的手段啊。
乔错了,他不天真。他只不过是一个懦夫。
水下殿堂中花帽水母的像素团仍在嗞啦作响,德尔现在竟然能听到其中发出的声音。
“父亲,”花帽水母说,“我在做的事没有意义,所以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这样一来,我对您就没有利用价值了吧。如果仅仅是想利用我的话,现在把我扔掉也可以了。”
扔掉?开什么玩笑。
吃完了丰盛的寿司和甜点,大家继续紧锣密鼓地加班,直到深夜三四点的时候,大多数员工都在公司里睡着了,少数的回了家。三十岁的德尔的电脑屏幕还亮着,他检查过了更新记录,试着运行了主要功能的代码,仍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他从嗓子深处发出挫败的低吼,又看到旁边的同事正疲倦地打鼾,于是收住自己的声音,来到走廊上。走廊上乔·巴罗正盯着窗外的月亮。
“怎么样?”乔轻轻地问。
“我不知道。”德尔说,“完全没有信心。”
“唉,别太往心里去。”乔说。
“怎么能不往心里去?”德尔反问道,“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啊,我一直以来的理想,败给这种鬼知道出了什么问题的故障,我怎么忍受得了?希望之城的人们呢,他们怎么办?没有花猫陪伴系统,谁忍受得了这见鬼的生活?”
“德尔,你太激动了,”乔平静地说,“实现理想有别的途径不是吗,花猫只是其中一条。反正花猫只不过是一个道具罢了,对你而言也没什么所谓。”
“你什么意思?”德尔瞪着乔。
“你向来都是这样不是吗,你很自由,没有什么不可替代。”乔苦笑一下,“如果这条路行不通,就换一条。如果这个人搞不定,就换一个。你的思维很灵活,这是好事,我在夸你。”
德尔觉得乔完全没有在夸他。
“我什么时候灵活了?”德尔嘟囔道,“我一直很执着。我不是那种见风使舵的人。”
“我的意思是,德尔,”乔说,“你反正也不在意花猫,道具的使用期限来了,没必要大惊小怪。还会有别的公司要你,到时候再慢慢思考能怎样实现理想好了。”
三十岁的德尔瞬间感到自己不认识乔了。乔原来是这么灵活的人。原来花猫陪伴系统对乔而言算不了什么,所以乔才能这么坦然。啊,果然是这样,因为乔很灵活,所以乔只想进亚特兰蒂斯组织赚钱,哪怕他认为霍普斯公司会滥用花猫陪伴系统,他也无动于衷。因为乔很灵活,所以德尔·泰伦特的替代品有很多,比如蒂莫希·加澜,或者一开始他德尔就是提姆的替代品。因为乔很灵活,所以乔的光芒就好像路灯的光芒,谁都能照亮。
三十岁的德尔想,如果他早知道是这样就好了,如果他早知道乔是这种人,他一开始就不会为之动心。早知道是这样的话,他就不会嫉妒和痛苦。早知道是这样的话,现实生活就不会这样沉闷、难以忍受。如果他一开始就认识镜坂星的话,如果乔·巴罗在他的回忆里和心里都只占很小的一部分,他或许还会是一个快乐的人。
“不要把我想得和你一样。”德尔闷闷地说,“我不是你所说的那种人。花猫陪伴系统怎么样,你难道无所谓吗?希望之城的人会怎么样,你也无所谓吗?”
乔低下头,像是在忍耐什么。他最终还是说话了,用淡淡的语气:
“是啊,我对什么都无所谓。有什么大不了。”
“可我不是这样,”德尔认真地说,“花猫对我而言不是道具。我希望他实现我的理想,可是实际上,经过这些年,因为我搭在他身上的心血……我认为他是我的孩子。”
三十五岁的德尔用余光发现,水下殿堂的花帽水母因为听到这句话,身体发出光芒。
花帽水母因为德尔的一句话,重新想要当花帽水母。
是的,是的,德尔想,花猫是他的孩子。
他同时意识到,他对乔的误解和亏欠,实在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