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苏启然乐呵地要请大家一起吃他的脱单饭,群里霍琪说,喜事呀,正好骆老师的生日party今年也没开,大家好久没聚了。
李和铮怔住,生日……电光火石间,他才想起:5月5日,叫may的人的公历生日,整三十岁,提着大包小包进了他家,被他凶走了。
……
为什么这么难办。
爱的背后不是恨,而是不在意。
因为不在意,所以可以平淡相处。现在无法自处了,是因为什么?
因为无法回应旧情人送来的情意,所以愧疚?他是挺喜欢投桃报李的,但他又不是圣人。
那么是什么。答案总不能是他对骆弥生余情未了吧。
……不是的。他是惯常主动出击亲手争取一手掌控的人。如果他余情未了,哪怕是他被甩了,他也不在乎什么“面子”,他会主动争取。
真他妈的烦透了。
李和铮点开了骆弥生的对话框:不好意思啊,骆大夫,我忘了你的生日
—[转账]52000
—生日礼物,补上
骆弥生:
—人们通常不为忘了前男友的生日道歉
—通常也不给前男友转这个数字
等了会儿,他不收,也不点退还,就这么摆着。
李和铮拿他没办法,打开支付宝,终于找到了把他转过来的钱转回去的机会。
骆弥生:没必要
现在轮到你说没必要了,李和铮哼笑两声,没再说。
点开苏启然的私聊:哥们儿恭喜你,但对不住聚会我不去了,咱们私下来,我单请你和宋老师
苏启然发了两个狗头,甩来一张截图。
是骆弥生在五分钟前,和他说了基本一样的话。
苏启然:
—你看看,这多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又给哥们儿懂到了
—你俩躲对方啊?一人多搭一顿饭
—哎哟喂~还不如一起吃呢~~~#狗头#狗头
吃着瓜就乐,真是贱出花儿了,李和铮苦笑。
行,他和骆弥生彻底变味儿了。
两个人都放不下是藕断丝连,两个人都放得下是海阔天空。一个人放不下,另一个人明明放下了又用因为各种各样无法归纳总结的缘由刺挠,算什么?
也许不是事事都需要答案。
放弃思考的李老师投身入更高强度的教学工作中,快到期末周了,一周上五节课的水课老师也得参与各类会议,要出题要报审要填什么乱七八糟的预申请。
还要带徒弟。哇。绝望。
而骆弥生那边也不闲着,临近期末周压力大的不光是老师,压力更大的是学生。
他被科室安排了三场心理健康讲座,心理咨询从早上排到晚上,忙碌时人容易生病,校医院里头疼脑热来输液的也络绎不绝。他只能上课、咨询、看诊,交替进行。
重压之下,人都容易变形。
骆弥生刚听一个女生的哭诉,理由竟然是,她男朋友被选为李和铮老师的徒弟了,而她还在因为期末要挂科写不出论文找不到暑假实习而烦恼。
最近男朋友的空闲时间也少了,打了鸡血,跟着李老师向前冲,虽然她也没想把自己的压力寄托给对方,可谈恋爱不就谈一个互相陪伴吗?
另一方面,一下子两个人好像去了两个世界了,感觉自己配不上他,想分手,舍不得。
从医多年的骆大夫被噎住,极高的职业素养下依然顿了好几秒,才开始聊。
关于压力排解,关于线性人生观,关于配得感,关于自我价值肯定。
结束咨询的女生肉眼可见的振作了许多,红肿着眼睛说谢谢骆老师,其实,是因为有您存在,我们很多人才敢来做心理咨询。
——毕竟大家都知道,如果谁心理问题严重,会被劝休学,甚至劝退的,对吧。但您一直会保护我们的隐私,真的万幸有您。
获得极高赞誉的骆老师还没能说出回应,女生已经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骆弥生机械式地在预约系统里填了咨询回执,检查了今日是否还有遗漏、修改的排期,在个人工作日志里简写小结,上传,退出登录。
一口自胸中生发的浊气才呼了出去。
他自嘲地笑了笑。
他想着,你觉得你配不上的是李和铮老师的新徒弟,那我呢。
我是什么。
拿起手机,给李和铮投送漂流瓶:最近天热了,注意别喝冰水。
接到瓶子的死水正在今天的最后一堂课上,距离下课还有半小时。
说实在的李和铮一直很有水课老师的自觉,除了批作业严一点,上课从来不管学生们是否认真听讲、在干嘛,自己讲自己的。
虽然在他走红校园里后有很多人慕名来蹭选修课,基本上也没什么人玩儿手机。
但没办法,从前来去如风惯了的李老师被社畜工作压得也在变形,在看到自己新收的徒弟靳垣埋头玩儿手机约么十分钟后,他终于忍不住了。
李和铮口中讲着的话突然断掉,神色冷了下去。
仰慕着他的潇洒随和的学生们从未见过他这一面,在总是含笑的彩色眼睛里看到冷然的不悦,被某种无法形容的气场逼到似的,一时间都噤若寒蝉,面面相觑。
靳垣浑然不觉,眉头紧锁,还在扣字。
李和铮敲了敲讲桌,靳垣的同桌注意到他的目光投向,连忙狂拍他。
靳垣如梦方醒,脸红透了,放下手机起立:“老师对不起!”
“滚出去。”李和铮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波动。
大家更不敢说话,在这新晋师徒俩间互相看。
靳垣脸红得发紫,极力控制表情:“老师,真的对不起!我不会再……”
“滚出去。”李和铮重新拿起了线控,已经转身重看自己的ppt,“别让我再说第三次。”
桌椅碰撞叮叮duangduang一片响,在众人的惊呼中,李和铮猛回头,看见了崩溃的靳垣夺门而出的背影。
后排几个男生反应极快,喊不住靳垣,跟着冲出去。
等瘸子李老师赶着追出来,看到的是几个男生奋力把扒在窗户上准备跳楼的靳垣拽下来,几个人在地上摔作一团。
地上的靳垣眼泪狂飙,有男生大骂你是不是疯了!有男生跪压他身上,生怕他还要跳。
楼道里从空无一人到人山人海也就几个瞬间的事。
在众目睽睽之下,第一次骂学生就把学生骂得要跳楼的李和铮:……………………………
白逐雪,我要回来了,我要回来你听到没有,这傻逼老师谁爱当谁当。
——————
骆弥生在某教学楼顶的天台上放空时,是不看工作消息的。
学生时代他们很爱在这里待着,不过现在天台早被铁网全密封了,学生们也不能上来,得有职工证才能刷开通上来的门。
他站在围墙边上,靠在铁网上,静听风声。下面校园里的声响很远,他便会得到类似于公园二十分钟的舒缓。
——所以,等他在工作群里看到李和铮那里出了大事件,已经是事发四十分钟后,该处理的都处理完了。
骆弥生皱起眉,切到电话页要打给他,远处,天台的门开了。
穿着大黑短袖牛仔裤的李和铮一手抄兜,一瘸一拐地上来了。
生活在同一亩三分地,将近一个月没见,两个人骤然看到彼此,也没愣怔,都迎着对方走上去。
李和铮走近了,一屁股坐在靠近围墙的长椅上,长长舒了口气,仰头看着骆弥生:“你每天听那么多学生吐苦水,自己心理不会出问题吗?现在孩子真够脆弱的。”
骆弥生迟疑片刻,考虑到身上还是白大褂,脏,坐在了长椅的另一端,推推眼镜:“你别这么说。不是他们脆弱了,现在信息大爆炸,网生代的生命进程要比我们提速,所以他们要面对的问题也……”
“都和我这个退休老登一样,是吧。然后他们的年龄阅历心力都还没长起来,所以总出问题。”李和铮笑了笑,斜眼看他,“骆老师,你确实比我更像老师。”
“刚才是……”骆弥生有些忧虑,毕竟……作为大学老师“把学生骂得要跳楼”真是弥天大罪。
“没事,都解释清楚了。要跳的是我刚收回来的男徒弟,原来是女朋友正跟闹分手呢,又被我骂了,一下子感觉事业爱情未来都没了,一时间想不开,冲动了。”李和铮掏兜点烟。
骆弥生:盯——
李和铮莫名其妙,抬手递他烟盒:“咋了,你没带?”
骆弥生很严肃:“你一共收了几个徒弟?一男一女,对吧?”
“昂,咋了。”李和铮让他搞得心里发毛,不由自主坐直了点。
骆弥生:……
片刻后,他这向来坐有坐相的板正人也瘫到了椅背里,摘下眼镜,掏兜拿出眼镜布,开始擦。
李和铮:……?
骆弥生叹口气:“你也是无妄之灾,我刚刚结束的最后一个咨询,就是你这个徒弟的女朋友。听我说完后,可能是……想通了。”
怎么是这样,李和铮被这蝴蝶风暴式的神展开逗笑了,大笑出声:“你们是想通了,轮到我们这边儿想不通了,哈哈哈哈哈……”
骆弥生也笑笑,看了他会儿,起了身。
“哎,你说,”李和铮笑过后弹弹烟灰,突然冒出一个有点无厘头的问题,“大家的生活都这么痛苦吗?”
“理论上,是的。”骆弥生中肯地,“你待的地方太苦,可能会把苦难与痛苦本身混淆。而且,你很少痛苦,因为你总是自洽。”
李和铮安静地看着他。
“感知痛苦是一种能力。”骆弥生背靠回防护网上,在李和铮安全距离外,在被渐落的夕阳逐渐染红的蓝天白云映衬下,白得纯粹。
“感到痛苦是人类本能,但感知到多少痛苦是可以人为控制的。”
“大哲学家。”李和铮定了会儿,累了。
他疲惫地瘫在长椅上,双手搭在椅背上,倒仰头,眯着眼用下目线看他:“你像是不当医生后超脱了。”
“我还在当医生,”骆弥生认真地纠正他,“只不过稍微有点偏差。”
“有点?”
“……嗯,一点。”
“好吧。”李和铮不再问。
骆弥生转了过去。
燕园的夏天,即使不由小学生来写,都朝气蓬勃,欣欣向荣,不该有放弃理想的人在此苟且。
可惜,这里的确有两个这样的人,他们形影相吊。
疲于教师生涯的李和铮,看着似乎很适应教师生涯的骆弥生站在围墙边上的背影,风吹起他白大褂的下摆,渐渐也笼罩上日落的残影。
起风了,他二流子似的喊他:“欸。”
骆弥生闻声转身,镜片反光,看不清他的眼神:“嗯?”
“你对我还有什么诊断?”李和铮抛了一支烟给他,被风吹飞。
骆弥生便从白大褂兜里拿出自己的,低头挡风,点了一支,想了一会儿:“你因为害怕‘痛苦’会影响你的书写,强行关闭了这种感知。”
“然后……你生病了。生病并不可耻,它让你回避‘痛苦’,至少将你抵御在痛苦之外。”
“所以,其实不算差。”
“你呢?”李和铮歪着头反问,“你什么最痛。”
骆弥生没想到他的话会转回来,望着他,怔住了。
最近,他们之间那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平衡终究是坠了下去。李和铮不再对他有体面式的问询,不再有来有回地消遣、应酬他。
那么他现在问,是真的在问他。
骆弥生沉默良久,久到李和铮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他才说:“我一直很痛。”
李和铮在夕阳中看他逆光的身影。那金红色厚重而盛大,从骆弥生身上照到他自己的脸上,点燃他灰色调的眼睛。
他看着骆弥生,不知道哪里也感受到疼。
可没等他抓住那是什么,骆弥生眉眼舒展,冰消雪融,笑得温柔:“不过,痛也没什么。爱和痛总是相互作用,很多人都不能很好地分辨他们。我在痛,是因为我在爱。”
李和铮的心骤然收紧,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几步外的骆弥生,手也不自觉地抠紧了长椅的椅背,试图以此为支点,来抵御预感中他无法抵御的那句话。
日坠虞渊,满眼灿烂的暖色调变冷,金红的暖意呼啸着从他们身上撤走,只在须臾。
风又起,在反扑而来的微冷中,骆弥生看着李和铮,神情专注:“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