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洛芬到了,没有热水,骆大夫正在想着给前台打电话去要,李和铮已经把药片生吞,抬手拽他,把他按在身侧的沙发上,把掌心摊开给他看。
“我这人从小没什么朋友,这你知道。以前除了你,我舍友也没跟我走很近。”
“我知道。”骆弥生定睛看那道疤,当即心头一跳,皱起眉。在很危险的位置,在大鱼际区最下端,所幸看增生的程度不那么深,如果再深一点,会影响屈肌腱,再往右偏一寸会伤到桡动脉,那样这只手会和他的腿一样废掉。
“周泽辉算一个。”李和铮任他捧着这只手,平淡地也看着那道疤,“其实没那么多能讲的。我换完膝盖后第一站去的是哥伦比亚,那时候是去拍武装势力的暴力冲突……我觉得你能猜到。”
“嗯,我能猜到。”骆弥生抬眼,与他对视,补齐了他不愿意说的话,“膝盖坏了你没被吓到,你本来不会患上ptsd,你做完手术后才知道那位同事竟然因为对食人花过敏而死。”
“行,继续。”李和铮感到不自在。
他已经是一个独立很久、很久不曾与谁交心的成年男人,此前,在他做了撤回来的最终决定后,白逐雪不止一次地催促过他赶紧去挂个安定科把病看好,而他百分百介意被任何一位精神科医生看穿他的隐私,也不愿讲述,因为他承受不了这种“被看穿”。
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东西,不能被剖析的,呼吸时都会缠绕的痛苦。
现下,对方是曾经亲密无间的旧情人,从前足够的亲密令他多少还能耐着性子,在这个不那么美好的夜晚,听他讲出来的仿佛是别人的故事。
“在你眼里死亡本身没有区别,是否崇高是否伟大都是人为赋予的意义,但他作为一名战士,甚至不是死在正面战场上,他因为过敏死去,算不上牺牲,连骨灰盒上都不能覆盖金红相间的布。”
“你为此憋屈,每天都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因为这种事死,这种死法不在你的‘死亡审美’里,太无力。再对比在安全的国内做完手术的自己,不仅保住了命,也保住了腿。由此,产生了强烈的幸存者综合征。”
李和铮慵懒地笑了两声:“行,骆大夫,专业精湛,妙手回春。是不是上次吃饭你就听出来了。”
“是,我记住了,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和你聊这个话题。”骆弥生摸着这道疤,“我可以继续说?”
“你能直接说完还追问我干嘛,故意的。”李和铮仰头靠着沙发靠背,睨着他,布洛芬正在生效,腿上舒服多了,人也精神许多。
“如你所说,心理医生侵犯五好公民的隐私,需要得到许可。”
“少扯两句。我马上就睡着了,还得洗澡。”李和铮反手拍他的手背,啪一声脆响,收回手,改为双手抱臂,防御的姿态。
骆弥生不动声色,继续他的推断:“周泽辉是你抵达哥伦比亚后遇到的第一个同事。不论他站长的身份,还是他对你……咳,对你有意思,总之,他对你照顾有加。而你习惯性投桃报李,别人对你示好你就不会忽视他,这一点我最了解。”
“了解还是利用?”李和铮揶揄他。
“了解并利用。”骆弥生很坦诚。
“行呗,换句话说就是知道怎么拿捏我心软。”李和铮笑笑,“但你知道那代表不了什么。”
“我知道。我继续说。”骆弥生压住属于个人情感的那部分情绪,继续说作为医生的诊断,“周泽辉在你幸存者综合征初期出现,你对上一位同事的补偿心理投射到了他身上。加上他的示好,你们两个很快变得很铁。你从业多年没怕过任何第一现场,只有在那段时间里,你觉得你看待战争的视角变了。”
“这你就让人很毛骨悚然了骆大夫,”李和铮终于皱起了眉,“这都是能判断出来的?心理医生是侦探?”
“不是,”骆弥生只能保持着诚实,“因为你的每篇报道我都在看,你的笔触变了,思维变了,知道你那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李和铮定定地看着他,眼中满是不悦。
骆弥生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因为头一次产生对战争的恐惧,你知道自己终于得了这个人人都逃不脱的病,而你第一次真正剧烈发作,应该是与周泽辉有关。为此我大胆猜测……这道刀疤,斜着切下去,是因为,你替周泽辉挡了一刀……应该说是有人要捅他,你冲上去握住了刀刃,对吗?”
李和铮不说话。
刺挠。
真是刺挠。
“在那之后,你们两人的关系推上了高点,可周泽辉这个人与你不同。他有更明确的其他目的,”骆弥生倾身靠前凑近他,在看诊时的一点小手段,肢体语言的诉说在逼出关键信息时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让你们的关系出现了转折,让你的症状加重?”
“侦探游戏开心吗。”可惜李和铮对骆弥生的任何肢体语言都不起效果,因为曾经太亲近,这样粗浅的拉近距离起不到任何作用,并且他对他竖着一道屏障。
他笑了笑,站起身,腿不疼了,微敞的浴袍飘飘,往卫生间走:“果然。这种感觉真是差爆了。”
“我有处方权,”骆弥生追上他,再次强调这一点,“不论是你的腿还是这份心病,我都能给你对症下药。你接受不了别人,所以我更希望你能当我是个可用的医生。”
李和铮一巴掌拍在卫生间的门框上,挡住了门,冷眼看着,拒绝了骆弥生要跟着他进的势头:“大夫,慧极必伤,不要在我身上多下功夫。”
“无论出于什么身份,我都不能……”
他被打断,门铃响了,闪送来的西装到了。
李和铮在下一刻反问:“这十年,你看我的报道,你有什么观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