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和铮笑出声:“您看我们都紧张得不敢说话了,赶紧开始吧。”
大家都笑笑,这才交流起来。
台下的机位都就位,主持人在台另一侧比手势,舞美在对讲里喊变光倒计时,骆弥生在导演的示意下,把李和铮推到了最前面。
新晋李老师上次登台是去领普利策奖,这回竟然伪装成教育者了,自己都觉得招笑。
他在主持人说完开场白后,从容地迈步上台阶,在瞩目下拖着瘸腿,每拐一步都迎着数道闪光灯,坐到了最中间的沙发上,坐下后才冲台下那些曾经的同僚们、来旁听的学生们,点头致意。
一片低低的惊呼。毕竟他今天的男模造型和背后的战士照片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李和铮双肘支在沙发扶手上,双手交握,好的左腿收回来,瘸的右腿伸出去,比起一左一右两位坐得笔直来参“会”的,他纯粹是参“谈”的。
谈什么,全是骆大夫给他准备的盲盒。
在主持人吧啦吧啦地介绍过他的情况后,李和铮接过传过来的话筒,举在嘴边,顿了顿,先笑了。
作为此刻场上最了解他的人,骆弥生心想,这不就是“一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就想笑”的那种笑吗,真是完蛋了。
果然,青年教育者李和铮老师开场第一句就像是来砸场子的:“其实我不觉得我配坐在这里。我并不认同我教育者的身份。”
小范围的哗然,闪光灯哗哗响。
“如各位所见,”曾经的王牌辩手一句话炸场后侃侃而谈,“在过去十年间,我一直生活在战争附近,我所从事的职业在一部分人眼里看来,具备某种强烈的教育意义。那是因为,在我们约定俗成的语境中,战地记者肩负着揭露战争真相的使命。一旦谈及使命,它总是高尚的,英勇的,伴随着时刻准备壮烈牺牲的无畏精神。”
李和铮稍作停顿,甩甩手里的话筒,又笑笑:“实际上,对我来说,那只是在我二十岁出头不知天高地厚时,唯一能接受的一种生存手段。”
台下众人纷纷交头接耳,窸窸窣窣的声响。
“那时我自命不凡,想我应当去最危险也最自由的地方,自由到连生命都不能由自我掌控,去探寻、验证我生命存在本身的意义,去过让我在二十三十乃至五十年后、回首过往,认为我没白活的那种生活。于是我去到了许多在座的各位一辈子都不会去的地方,见到了许多人类不应该用肉眼见识的场景。”
李和铮接过骆弥生递到他手里的蓝牙线控,翻页的同时回头看。
大屏上,被放大数倍的照片撞入他的眼睛。他惊觉,他甚至可以精确地记得这张图摄制在哪里、哪天,他配了什么样的文字,传播覆盖了多少国家……
——也门干燥荒凉的街道上,战火中的人们摆起了市集,一位老妇人的摊前蹲了两个骨瘦如柴的小孩,他们在观赏老妇人种在巨大导弹外壳里的花。
李和铮没有说话,扭身背着台下的神情肃穆,是那些震惊于他的演说的人们看不到的样子。
——黎巴嫩难民营的孩子们在充满弹孔的断壁残垣中,有的孩子还在用砖头在地上画线,有的孩子已经开始跳格子,背后,看守他们的大兵正在给手中的机枪上缠捡来的彩色飘带。
——染血的破旧衣服,残缺的书本,碎了的转笔刀,和一堆砂石,右上角一只沾满血污的脏手。
——血迹斑斑的胸口特写,半块怀表。
——浓烟中,一片朝着镜头发射来的弹片碎片。
李和铮心想骆弥生真可以啊,他电脑里那么多照片,净挑了些能装逼的大作。
硝烟早就再次弥漫在他周身,他回去了。这些照片何尝不是定格了每个过往的他。
他出了满手的冷汗,喉咙发紧,几乎握不住话筒。
骆弥生时刻关注着他的情况,眉心微蹙,去捏他的手臂。
李和铮轻轻摇下头,平复片刻,转回了身,在再次激烈起的闪光灯下,冲着台下微笑,语气上听不出任何破绽:“所以,列位,很抱歉,作为一名新晋教育工作者,基于我过往的所有经历,我尚且没法说我在教学工作中怎样顺应时代浪潮。在战火纷飞处时代二字本身不具备意义,他们被我们的时代抛下,他们也被定义成一个时代。这浪潮中既有你,也有我。”
他又顿了顿,尽力克制着恐惧,保持着得体的笑容,为自己的演说收尾:“但我现在确有一方讲台,勉强也算教书育人。我带着我这门《战地报道实务》的编者的期待,用前人的经验、我自己的经验,去教授。而在我之后,前赴后继奔赴战区的后辈同僚们,在所谓的浪潮中,是淹没他们,是托起他们,我们没人能给出答案。新闻求真务实。以上。”
刹那间掌声雷动,许多人起立,把手举得高高的,想提问。
李和铮尽力不让自己把那些手当成投降的双手,不动声色,把被汗打湿的话筒递到骆弥生手里。
他早就自身难保。在他自己的“时代浪潮”中,实在无法回应任何人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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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的议程不完美也完美地结束了,李和铮在会谈上的所有言论一炮而红,各家媒体忙不迭地抢时效,等他们被迫参加了主办方的晚宴、喝了十好几轮后,许多人都看到了他的短视频切条。
深耕大学生心理健康这个重要领域的骆弥生同样是被敬酒的重要对象,从宴会厅出来,已经有点喝飘了,步子晃,失了许多克制,西装外套拎在手里,一直低着头刷手机,去看网上那些人怎么说李和铮。
可怜千杯不醉的李和铮一个瘸子,还得管这个半醉的前男友,拽着他的胳膊,让他走直线。
他们原定计划是晚上要返回家里的,所以没跟教研室报名住宿,这会儿已经九点多了,叫代驾折腾回去没必要,骆弥生晃了晃手机:“旁边是凯宾斯基,还有空房,我订好了。”
“哦,这个贵。订一间对了。”李和铮不醉,但困炸了,打个哈欠,俩人一起晃晃悠悠。
“嗯,是一间,只剩套房了。”骆弥生如是说。
“……骆公子,这回能让小的为您分担点资金支出吗?”李和铮叹口气,“包养我呢。以为哥们儿这么多年白混的?”
骆弥生便拿过他的手机,解锁——到底是哪个瞬间过后这对旧情人共享了手机电脑这等隐私的——找到自己的微信,给自己输入了一百块的转账……
李和铮让他气得只能笑:“你家凯宾斯基套房一百块是吧?”
还没等转出来,页面一变,来电显示是白逐雪,骆弥生把手机递还给他。
李和铮无奈,只能接起来,懒洋洋地拖长声:“又怎么啦?我亲爱的老姐姐。”
白逐雪不管他贫,语气严肃:“你今天见到周泽辉了?”
李和铮停下脚步,神色立时冷下去:“你消息挺灵通的。”
身侧的骆弥生注意力总在他身上,哪怕这会儿已经不完全清醒了,仍注意到他的神色。他先看看周围,在往来的人群外看到了一扇玻璃门,拽着他的袖子,把他带到一旁的露台上。
“今天现场也有咱们的人,本来是要去跟你打招呼的,看见你俩在说话,就没过去找你,刚回来才跟我说的。”白逐雪絮絮叨叨,叹口气,“你现在怎么样?”
“好得很。”李和铮眉心微蹙,靠在露台的栏杆上,垂下眼,看着右手掌心中一道斜着的刀疤,“你打过来是专门问这个的话,谢谢关心,我挂了。”
“等等,”白逐雪有点着急,“你听我的,老李,有病得治。你趁着现在去住一段时间院,整体调整好,我后面还等着你去加……”
李和铮挂了电话。
四月末的山里昼夜仍有极大温差,夜深露重,云层堆积,露台背后是重重山影,在昏黄灯火与稀薄月光下没有白日里的疏朗,反有黑云压城之势。
对上骆弥生令自己强行醒酒后的审视,李和铮定了定,才笑,嘲解地:“我看起来很需要被监护吗,怎么你们一个个都让我听你们的。我没有自我判断?”
骆弥生抬起双手,不容他反抗地捧住他这只手,垂眼看他掌心的刀疤:“之前想问来着。”
“我们五好公民在你们心理医生眼里是不是透明人啊。”李和铮尽力让语气如常,克制着瞬间顶到喉头的不悦,“不给人留点隐私?”
——提到周泽辉,他下意识地看了手上这道疤,这行为如果骆弥生捕捉不到,他白当这么多年的医生。
“严谨点,我是精神科医生,前。”骆弥生想缓和他的情绪,用指尖摸过那道疤,“给我讲讲,我们慢慢讲。”
李和铮想把手抽开:“太肉麻了大哥,你是要看诊,还是调情……”
“砰!”身后一声巨响。
砰——砰——砰!
烟花被接连炸上天,李和铮全身僵直,灿烂绚丽的流火打破了夜的寂静,无数斑斓的色彩中,许多人欢呼着冲上了露台,而那些滑落的光,照亮了他瞬间被惊恐浸染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