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缓缓而行,朱祁钰搀扶着她,仿佛搀着这人世间唯一剩下的柔软。他们并肩坐于画椅之上,坐得笔直庄正,恍若一对共守山河的神祇,虽已风烛残年,仍不失帝后风仪。
画师早已肃立在一旁,恭恭敬敬地行礼。他知道眼前的二人经历了多少风雨血泪,早已不是寻常帝后可以比拟。于是他不敢懈怠,铺纸研墨、展卷起笔,一笔一线都凝着敬意与感怀。
他细致地描绘朱祁钰眼中藏着的深情与沉痛,刻画杭令薇唇边那一丝安然却决绝的笑。每一笔,都如雕骨镂魂;每一线,皆为永诀之绢。
然而美好不过片刻,杭令薇的身子到底支撑不住。那翟衣虽华贵,却沉重如铅,凤冠虽庄严,却压得她肩头如山。
画像尚未完成一半,她的面色便渐渐发白,冷汗如珠,从鬓角滑落至颈后,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她强撑着身子坐直,像是怕画师捕捉不到她最完整的模样,又像是怕自己下一刻便要从这世间坠落。
朱祁钰看在眼里,心如刀绞,他立刻握紧了她冰凉的手,指节因过分用力而微微泛白,声音低哑却温柔得近乎哀求:“快好了,快好了……小薇,你再坚持一下,我们就去歇息。”
他的嗓音像深夜燃尽的烛火,跳动着仅存的希望。画师见状,也红了眼眶,忙不迭地跪地请罪:“皇后娘娘恕罪,是微臣怠慢了,竟不知娘娘凤体不适……”
杭令薇却轻轻摆手,语气平静温婉,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生死:“无妨。你尽你之能,按平日画法画,只要真实、唯美,这是本宫的一点心愿……能画好,是你对陛下最好的成全,多谢。”
她竟然对一个小小画师说“多谢”,那一声轻语,仿佛比龙吟还沉,比天命还重。
画师跪在地上,眼眶湿润,几乎不能自持。他低头恭敬应下,不敢再有一丝怠慢,执笔之时,如临圣谕,唯恐遗落每一道情意。
终于,暮色西沉时,一幅帝后并坐之像,缓缓铺展于宣纸之上。画中人衣冠楚楚,姿态雍容,凤冠霞帔,龙袍威仪,二人执手而坐,眉目之中,是无尽的温柔与惋叹,仿佛隔着时光,也能感知那份生死与共的深情。
画师将画呈上,双手奉于朱祁钰与杭令薇面前。
杭令薇未曾看自己那一侧,她的目光只停留在画中朱祁钰的脸上。那眉眼之间的俊朗,比她曾在现代网络图册里看到的“朱祁钰画像”生动太多。
那是一个鲜活、沉静、忧郁而英俊的帝王,不是后人臆想的,按照别人口述的明景帝样子而空画,也不是被政治阴谋论所扭曲的“昏君之像”。
“原来……真正的你,是这样的啊……”她低声喃喃,指尖轻触那宣纸上的轮廓,仿佛能抚平他一生的风霜。
她忽然明白了历史的断层为何如此深重,那幅真正记录景泰年间的帝后画像,也许早在那场夺门之乱中,被付之一炬。自此,他的形象,便再无真实留下,而她却是历史当中的沧海一粟,从未被记住,后人也从不会怀念她。
她,她的儿子,她们,都成了这个时代的牺牲品,全为他人做了嫁衣。
“天命如此,罢了。”她缓缓合上眼,眼中并无怨意,只是温柔地呢喃,“若这一幅,能留在人间;若你还能在有生之年,时不时看看我……那便足够了。至于百年之后,谁记得我们,又有何妨?身后之事,不过定数。”
“真好……真好……”杭令薇指尖轻抚着那幅刚成的帝后画像,声音温柔得仿佛春水初融,眼眸中映出淡淡的笑意,像暮春时节凋零的桃花,美得恍惚而决绝。
“感觉……仿佛又重新活了一回。”她的唇轻轻颤动,说出这句话时,竟如释重负,一如临终之人目睹前尘画卷的最后一幕。
可话音未落,那笑意尚未在唇角彻底绽放,她整个人却倏然一晃,身形猛然向前倾倒,毫无预兆地重重倒在金砖地面上,凤冠滑落,霞帔洒开,如一朵在风中骤然凋谢的牡丹,惊艳却凄楚。
“小薇——!”朱祁钰一声低吼,整个人扑了上去,双膝重重跪地,将她抱入怀中,那一刻,他不再是帝王,只是一个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逐渐远去的丈夫。
“快!快传太医!”他几近嘶哑。
不多时,太医仓皇赶来,跪地替杭令薇把脉。他的手一触及她的腕脉,便是一个战栗。静默片刻,太医的肩膀开始颤抖,泪水顺着苍老的面颊滴落到冰凉的地面上,终于忍不住叩首痛哭。
“陛下……皇后娘娘气息如丝,脉象断续……”他一字一顿,声音颤抖到几乎听不清,“怕是……怕是只剩这两日光景了……”
朱祁钰眼前一阵晕眩,竟有片刻站立不稳。他缓缓低头,凝视着怀中女子苍白如纸的面容,那张他夜夜梦中呼唤的脸,那张他曾誓言要一生一世护着的脸,如今却宛若残烛风前,随时将熄。
“不,不会的……”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仿佛来自地狱深处,可命运此刻,却偏偏要逼他走入那最绝的路。
他伏在杭令薇身上,将额头贴在她冰凉的眉心,泪如雨下,滴落在她仍紧握画像一角的指尖上。那一幅画像,竟成了她最后的道别。
而她的笑容,竟是真正诀别前最温柔的一抹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