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一片低泣,而窗外的秋风瑟瑟,吹动着檐下铜铃,似为这命数已定的皇后,遥遥送出一曲长歌未尽的挽歌。
“茗烟。”
“奴婢在。”
杭令薇轻声唤了一句,声音低得仿佛被风拂过般轻盈,却透着一种不可动摇的决意。她缓缓自锦被中取出那只细巧的烧釉小锁头,正是那日她在众多珐琅器中挑中的那一枚,如今握在掌中,竟如捧着一颗尚余温热的心。
她将那锁头递到茗烟手中,眼神澄澈如水,却藏着万千哀愁。
“你去找人,务必要想办法,把我的一缕魂魄,锁进这锁里。无论用何法,都一定要成功。”
茗烟一愣,旋即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止不住地落了下来:“娘娘……为何要做此等事?”
杭令薇只是轻轻笑了笑,那笑容中没有绝望,反而带着几分怜惜与坚定:“我怕有朝一日……我真的要走了……我不想就这么完全离开。若这世上还能有一处角落,能留住我的一点气息,就像还能再看见他一眼……那就够了。”
她抬头望着帐顶,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与世事的迷雾,望见了那个始终陪在她身边、一次次从黑暗中将她拽回的男人。
“我欠他的,太多了……这点残魂若能为他解一夜梦魇,也不枉我来过这世一遭。”
“皇后娘娘——”茗烟早已哭成泪人,紧紧抱着那枚锁头,“您吉人天相,定会好起来的,奴婢求您,莫要说这些话……”
“快去吧。”杭令薇按住她的手,声音虽轻,却如暮鼓晨钟,不容置喙,“你别为我哭。我这一生,已得过繁花,也尝遍了苦楚。若这是命数,那我认。”
她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只是抬眼看着远方,像是在对命运低语。
“阿钰……若我先走一步,那之后的一切,夺门,幽禁,复位……都会如你梦中所见那般一一发生吧。”
“那你该怎么办?我不在你身边,你该怎么办?”
她的声音仿佛碎玉落盘,响在寂静的殿中,让人心碎成泥。
茗烟抱着那枚小小的锁头,泣不成声。那锁头静静躺在掌心,泛着一点微光,仿佛已知命运重负,从此锁魂于物,代人守爱,代她伴君。
而窗外,风乍起,吹动宫檐铜铃,一声声,似在回响杭令薇未竟的话语与未竟的情深。
茗烟紧紧攥着那枚小巧精致的烧釉锁头,泪眼婆娑,脚步踉跄地踏出宫门。她一边擦拭着脸颊上未干的泪痕,一边疾步前行,心中仿佛压着千斤巨石。她的身影在宫墙下显得如此瘦弱,却又带着一种决绝的执念。她要替娘娘完成最后一件心愿,无论天涯海角。
然而天不作美,尚未走出午门,便在长街转角撞上了正踱步而来的曹吉祥。
“哟,这不是皇后娘娘跟前的大红人茗烟姑娘么?”曹吉祥满面堆笑,目光却阴冷如蛇,“这是怎么了?这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可真是见者伤心,听者落泪啊。”
茗烟本就不喜这等油腔滑调、两面三刀的太监,更何况眼下她心乱如麻,哪里还有心思搭理?她只低声回道:“奉皇后娘娘懿旨,出宫办事。”
说罢便欲绕开离去。谁知曹吉祥目光一凝,察觉到她掌中那只格外眼熟的烧釉锁头,神情微动。他虽不知其中玄机,却听得“皇后”、“急事”数语,便立时生疑,心中暗想:“难道……是时候了?”
他面上仍堆着虚伪的笑意,实则悄悄跟在茗烟身后,悄然尾随出了宫门,直至西山之外一处香火冷清的道观。
观中道士年老目盲,鬓白如雪,身着墨衣,早年曾为宫中供奉,后因犯禁律被贬至此。他接过茗烟所持之锁头与杭令薇生辰八字,轻抚片刻,默念咒语。香烟袅袅中,他口中低低呢喃:
“此锁为魂牵之器,铭魂之物。若宿主魂断气绝,魄将依契所缚,萦绕至心念之人左右,不离不弃。虽不能言语相伴,然其气其息,可随风影常在。”
茗烟听罢潸然泪下,郑重行礼,将锁头收回,告别道士。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不久,曹吉祥从阴影中走出,手中已然备好沉甸甸的钱袋。
“老道,”他佯装恭敬地俯身,“姑娘与你说了什么?你若实话实说,赏金自不会少了。”
那道士见金银在前,迟疑片刻,终于道:“那宿命之人气血已衰,脉息飘忽,恐……时日无多。”
曹吉祥闻言,眼中骤闪寒光,掩不住心中窃喜。他拱手作别,快步离开,直奔南宫。
宫墙高耸,风过树梢,夜色沉沉中,他沿着一条鲜为人知的密道潜入南宫后苑,钻过一处石洞,半刻之后,已跪伏在那位被幽禁的太上皇面前。
“太上皇,恭喜太上皇,大喜临门!”曹吉祥伏地而呼,满脸堆笑,“奴才打探得知,那杭皇后已病入膏肓,恐将不久于人世。等她一死,陛下孤立无援,朝中动摇,正是太上皇重登天阙之时!”
朱祁镇闻言缓缓抬头,阴沉面容之上浮现出一丝扭曲的笑意。他捻着佛珠,低声呢喃:“报应……终于来了。”
忽而他冷笑一声,抬眼盯着曹吉祥:“杭令薇,当年你执意与他为伴,不惜违抗朕旨。你可曾想到,终有一日,会病困床榻、魂将离身、命若风烛?你可曾后悔?”
语罢,他仰天大笑,笑声带着快意与疯狂,在幽冷宫墙间回荡良久。
朱祁钰、杭令薇,朕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