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令薇不知昏沉了多久,意识在昏暗与疼痛间辗转浮沉。她仿佛置身于一个无边无际的梦魇中,四周一片迷雾,虚无缥缈。她听见一个熟悉而温柔的声音在远方呼唤她,那是她现代的母亲,声音如风,如水,如春日暖阳:
“小薇,回来吧,别再那里受苦了……”
她缓缓转身,正欲朝那道光走去,忽然,雾气之中传来一声低沉而哽咽的呼唤:
“小薇,你不要我了吗?我不能没有你……”
那声音如刀割般嵌入她的心口,是朱祁钰。她猛地回头,看到他独自站在浓雾尽头,身形模糊却眼神灼灼,那一双眸子里满是哀痛与不舍,仿佛一瞬间把她从梦的边缘拉了回来。
她骤然惊醒,冷汗浸湿鬓发,眼角仍带泪意,小腹处的隐隐刺痛像是梦境的余波,攀上眉梢,直冲额际。她轻轻喘息,手扶着绣枕坐起。
“贵妃娘娘醒了!”茗烟一边擦泪一边欢喜地奔出去。
外殿内,朱祁钰正端坐御案之后,身旁陈设简朴,手边却摞着厚厚一叠奏折。他眉目紧蹙,神色疲倦,但目光始终不曾离开隔帘那扇通往内殿的门。
自杭令薇动胎气之后,他便将朝中事宜挪至永宁宫议理,一纸诏令打破了“外臣不得入内廷”的宫规祖制,于谦、王文等数位重臣每日轮番进宫,皆在侧殿禀议。宫人不敢高声言语,太监走路也比往日更轻了三分。
此举在朝堂之上引起极大震动,有人窃窃私语:“昔日有宠妃入政,今日竟有帝王移朝至内。”但又不得不承认,皇帝对这位贵妃的情意,已深植骨血。
茗烟快步奔入外殿,跪倒在地,声音中透着止不住的欢欣:“陛下,娘娘醒了!”
朱祁钰闻言,猛地起身,连御案上的笔墨都未曾收拾,一步跨过殿门。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着她醒了,她没事。
他的背影裹挟着风一样的急切,卷开殿外薄帘,一路奔向她所在的寝殿。那一刻,整个永宁宫的空气似乎都被拉紧,仿佛连天地也屏息等待。
而杭令薇,正靠在锦榻之上,目光微恍,唇色尚淡,但眸中已无迷茫之意。她醒了,像一朵在霜雪中被细心呵护而重新绽放的梅花,虚弱却倔强,尚未言语,眼神却已与那道为她闯入梦境的身影,再次交汇。
“小薇……小薇!”朱祁钰几乎是跌撞着冲进寝殿,一把扑到榻前,颤着手紧紧握住她的指尖,那一刻,眼中再也克制不住翻涌的情绪,声线也带了几分压抑的哭腔。
“你终于醒了,吓死朕了……朕真的好怕好怕。”
榻上的杭令薇微微睁开眼,眸光还未聚焦,喃喃低语:“孩子……我们的孩子,还在吗?”她的手本能地覆上自己尚未明显隆起的小腹,指尖有些冰凉,却带着急切与忧惧。
“在的。”朱祁钰连忙握住她的手覆在腹上,“太医已经用了安胎汤,又辅以艾草熏护,龙胎无碍,你也无恙,朕的小薇、朕的孩子都安然无恙。”
闻言,杭令薇眼眶顿时泛红,泪珠无声滑落,她强忍着喉间的哽咽,终是没能克制,声音颤抖:“阿钰……是我不好,我差点就……差点就弄丢了我们的孩子。”
“傻话。”朱祁钰心头一紧,立即俯身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掌心一下一下地抚着她因虚弱而微颤的后背,“这不是你的错,是朕护你不周,是朕没能挡住那些人的风言风语。”
他将她碎乱的鬓发拢到耳后,语气柔软得如江南春水,低低道:“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你要好好活着,好好养胎,好好爱你自己。朕在这世上,什么都可以输,唯独不能没有你。”
屋外的风穿过宫墙檐角,吹动垂幔如水波轻漾。寝殿里烛火幽明,映着他们彼此交叠的影子,深情而执着。
在那一刻,朱祁钰不再是威仪赫赫的天子,只是一个满怀悔恨与柔情的夫君。他眼中不再有江山社稷,只有她憔悴的容颜与心头那团险些熄灭的希望之火。
他轻轻贴着她的额头,低声喃喃:“谢天谢地,小薇,你还在。”
朱祁钰离开后,永宁宫重归静谧,唯有熏炉中袅袅升起的檀香缭绕不绝。杭令薇躺在锦被之中,目光凝视着床幔之上那一方流云绣纹,神情恍惚而温柔。
她轻轻抬手,拂过自己尚未明显隆起的小腹,唇角泛起一抹苦涩又坚定的笑意,低声呢喃:“妈妈……你再等等女儿,好不好?我知道你在梦里唤我,可是……我现在还不能走。他需要我,我也舍不得他。”
话音轻飘,随香烟一同漫入空寂的宫殿,化作千丝柔情,缱绻不散。
而此时的清宁宫,却是一派截然不同的风景。
孙太后身披金线盘龙宫袍,坐于殿中暖榻之上,面色铁青,指尖捏着一方茶盏,茶未入口,怒气已然先至。汪砚舒低头跪在殿前,衣摆凌乱,神情惶惶。
“废物!”孙太后一甩茶盏,瓷碎声响起,仿佛也碎在汪砚舒心头,“哀家叫你搅乱她的心神,叫她小产,为何你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太后息怒……”汪砚舒匍匐在地,声音颤抖,“臣妾原以为那话一出,足以唤醒她的旧创,动摇胎元……谁知陛下竟大发雷霆,连带着将她守在眼前,寸步不离,陛下向来温和,臣妾不知他会如此......”
“温和?”孙太后冷笑一声,眉目之间寒意逼人,“你还敢说他温和?你以为他真是个懦弱的人?他如今羽翼已丰,政事渐归一统,连太庙都敢跪拜列祖请命……汪砚舒,你再不争气,就要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人取而代之了!”
她倏然起身,凤钗震动,发出清脆锐响,犹如兵刃之声。“等他死后,若那贱人腹中的是个男胎,登基为帝,你、我,还有太上皇,都会被她踩在脚下!”
汪砚舒一听,脸色更加煞白如纸。
孙太后怒意未歇,步步逼近,嗓音低沉而森冷:“哀家让你为哀家做事,不只是为了哀家一人,是为了太上皇,为了你自己,更是为了这座皇宫的权柄根基。那杭令薇,她不止温顺,她太聪明了,太危险了。留不得!”
语罢,她冷冷看了跪在地上的汪砚舒一眼,仿佛是在看一枚尚未完全废弃的棋子,“你该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