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个骗子,你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
他伏在她身上,像个濒死的孤儿,在冰天雪地中抱着仅剩的一点温暖,泣不成声。衣袍早已被鲜血染透,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他紧抱着杭令薇的尸身,仿佛这样就能将她重新焐热。
这一刻,世间所有的光都暗了,只剩一地碎玉般的希望,零落成灰。
“你死了,那我,随你而去。”
说着朱祁钰就要拔下头上束发用的簪子,割破自己的喉咙,却被刚巧赶来的唐云燕拦下:
“殿下!不可!”
唐云燕扑倒在朱祁钰身旁,夺去了他手中的簪子。她将杭令薇那双早已失温的手紧紧捧起,轻轻按在自己额前,仿佛这样便能为这双已停息的手,争来一丝血色。
她的声音哽咽颤抖,犹如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殿下……杭姐姐临终前,让我替她转告您。”
她将一封用血书写的字条塞入朱祁钰掌中,纸页已被泪水洇湿,笔锋歪斜,仍可辨一句:“殿下,愿你为太妃娘娘活着……为我,静待东风。”
朱祁钰的指尖缓缓收拢,像捧着她残留的最后一口气。他低头吻上杭令薇额间,唇瓣颤抖、温度冰冷,像是这一生中最决绝的一次告别。
“她到死也在为我谋划……”他的声音像从喉骨中拽出,每一个字都隐忍刺骨,“她让我活……那我便活下去,为她,杀出血路来。”
他缓缓放下杭令薇,眼中泪光却在一点点收敛,直到所有悲怆都沉入血海。
乾清宫外,天刚刚擦黑,蟠龙柱上尚留着朱祁钰方才撞出的血迹,浓得仿佛仍在滴落。他身着染血蟒袍跪于御阶之下,额头抵地,声音低沉有力:
“臣弟,前来请罪。”
殿上的朱祁镇微微一愣。他俯视着朱祁钰煞白的面庞,那是病体之人方才经历极悲极痛后的死灰之色,但眼底,却没有溃败。那目光幽深无波,仿佛一口井,藏着不知何处通往地底的黑暗。
朱祁镇心底生出一丝警觉,却在下一瞬被复苏的得意吞没。
他摩挲着手中那封所谓“遗书”,唇角冷笑。却未察觉,在纸张背后,那层被泪水晕染的墨迹,早将密语掩于无声。
“汪氏淑慧,择日完婚。”他故意将圣旨甩在地上,像是施舍般地说道,“朕准你接太妃回府侍疾。”
朱祁钰俯首拾起那道圣旨,神情恭顺,手指却在衣袖内暗暗攥紧。
月色如水,宫门缓缓开启。
朱祁钰披着单薄蟒袍,一步步走出宫阙。他怀中抱着母亲吴贤太妃,她微弱地倚靠在他胸前,白发零乱,眼角泪痕未干。
宫门高悬,王振立在暗影中,眼神森冷,仿佛下一步便要撕碎他们。但朱祁钰不再看他一眼。
月光下,他的肩上衣料早已血透,而胸前的位置,却缝着一缕发丝,那是杭令薇生前亲手送来的,一根乌青如墨的发丝,细细缝进了他的蟒袍中,缝进了他日后将起风雷的心。
“钰儿……”吴贤太妃虚弱地抚上他的脸。
他低头一笑,那笑意温柔,眸中却已没有往昔的澄澈,只剩风暴之前的死寂。
“母亲,”他说,语气淡然如水,“儿臣忽然想通了许多事。”
他抱着母亲,迈过那片染血的宫砖,踏入彻骨寒风之中,眼神除了往日的温润,多了几分狠决。
大婚之日,郕王府张灯结彩,红绸高挂,鼓乐声声。可这喜乐之音中,却隐隐透出一股令人压抑的肃杀。
与杭令薇梦魇中那日欢笑满堂、香火鼎盛的虚幻景象不同,此刻的王府,喜字贴得再多,也掩不住那一层无声的冷寂。门前侍卫执戟肃立,连喜娘和内侍们的笑容都僵硬如刻。
喜堂内,汪砚舒身披霞帔,面泛酡红,步步生风地踏入正殿。她的眼中燃着得意与野望,那冠下的笑意,如刀锋藏在花瓣里,盛艳而阴冷。
她成了郕王妃,从那个只能暗处觊觎窥探的低等女官,成为了宗族当中的贵女。
“王爷,”她轻移莲步,走近朱祁钰,声音娇媚里藏着锋利,“你也没想到吧,是我成了你的王妃。”
朱祁钰头戴九旒冕冠,蟒袍下的身形如山寒凝。比起新婚之喜,他更多的是冷漠与警觉。他不看她,只淡淡道:
“本王早知你心术不端,所谋非浅。”他的目光仿佛越过了喜堂,落在某个早已失去身影的位置,语气冷如霜雪,“你想要的,在我这里,一个字,一寸地,都得不到!”
话音未落,他已倏然起身,衣袂如鹤翅展开,拂开一地花香与血气。他连拜堂的礼也未行全,便甩袖而出。
王府众人一时惊愕,无人敢拦。
朱祁钰策马独行,驰出了宫墙,直奔南坝河畔。他站在那片熟悉的浅滩上,任春风拂乱衣襟,眸光落在水中倒影,却只见自己满脸的憔悴与空茫。
这是他与杭令薇定情的地方,那时的她拈花微笑,风吹落发,她却笑着说:“王爷若有烦忧,不妨在这河边多坐一坐。”从那一刻起,她便扎进了他命数的长河,无法挣脱。
如今物是人非,河水仍缓缓流淌,而她,却只留下一具棺中的假身,和一封“遗书”,叫他继续苟活。
朱祁钰抬头望天,春阳暖而不炽,百花将放未放,天也不此时知他心中多寒。他缓缓坐下,望着流水轻语:
“你让我活下去……我听你的。”他一字一句,像是在对着风说,也像是在对那棺中之人立誓。他的掌心缓缓摊开,那块玉珏早已裂成两半,半块藏着她,半块,藏着他自己。他紧紧合拢那半块玉,捂在心口。
那处,早已破碎不堪,却仍为她守着最后一寸柔软。
河风呼啸而过,吹皱一江春水,也掀动了他眼角沉寂太久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