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剌使团的马蹄声震碎了拂晓时分京城的薄雾,如催命战鼓般一路滚至正阳门下。也先披风猎猎,端坐骏马上,鹰隼般的目光透过晨曦凝视着城楼。箭垛森列如林,寒芒在阳光下闪烁,他却眯起眼睛,嘴角泛起一抹冷笑。
他缓缓抬起手,粗糙掌心托着缠了三圈黑鬃的马鞭,鬃毛随着风微微晃动,每一圈,代表着他暗中布下的一支万人骑兵,此刻正潜伏在京畿四郊,蓄势待发。
副将阿剌俯身低语:“太师,明军已在坊巷关隘增设了三十六处哨卡,街道上还有暗弩监控。”
也先眸光森冷,望向不远处茶楼,窗口微开,一道若有若无的寒芒掠过,是藏着弩机的铁弦;而巷尾炊饼摊前,一名佝偻老汉正在翻饼,那握刀的手上却有着打磨成茧的虎口,分明是久历战阵的兵卒伪装。
“呵。”他吐出一声冷笑,“好一个‘四海升平’的大明帝都。”
在他眼中,这座金碧辉煌的京城,如今不过是一张张牙舞爪的蛛网,网丝看似缠绕绵密,实则在等着引他入局,而他偏偏要扮那只点火而飞的蛾子,要叫这满朝文武,见识见识何为草原狼胆。
与此同时,奉天殿内,百盏蟠龙金烛燃得正盛,火光摇曳,将嵌金金砖映得通亮如镜。殿顶鎏金藻井映出朱祁镇一身明黄常服,龙椅之上,他背脊挺直,五指却不自觉地摩挲着袖中一缕丝绦,那是杭令薇昨日不慎遗落的,一端尚带着女子手温。
鼓声止,也先领着使团踏入大殿。他行至御道正中,脚下狼皮靴“咚”的一声踩上中央团龙纹,那是帝王之尊,非天命者不得践踏的圣纹。
礼官一瞬面色大变,笏板几乎脱手。气氛瞬间如弦将断。
“瓦剌太师也先,叩见大明皇帝。”
他单膝跪地,铁甲摩擦声如低雷滚动,冷冽中带着一种赤裸裸的挑衅。佩刀未卸,鞘中红宝石在烛火下熠熠生光,明晃晃挂在他腰间,映得他口中的“朝贡”二字虚伪至极。
朱祁镇却不动声色,眼神在他腰间那柄镶宝弯刀上一顿,旋即垂眸一笑:“太师远道而来,朕心甚慰,平身吧。”
语声温和,像春风拂面,却藏着一缕隐不可察的寒意。
也先猛然站起而起,沉重的铁甲撞得紫檀案几“砰”然一震,旁边的内阁大臣被这气势吓得酒盏翻落在织金地毯上,洇出一片污痕。也先浑身裹着未化的雪,铁甲上的冰粒簌簌坠落,落在金砖之上,仿佛预兆着一场骤雨将至。
“初到京中,本太师有话想问皇帝陛下。”他嗓音如寒刀破冰,直逼人耳,“上国待客之道,便是街头巷尾皆设暗哨?弓弩手隐于茶楼屋檐、寺院钟阁,是想将我瓦剌子民,当成猎物围剿?”
话音落地,殿中倏然一静。连礼官都忘了收起笏板,蟠龙金烛的火光轻轻一晃,仿佛也被这杀气惊扰。众臣屏息跪伏,目光却悄悄瞥向高台之上那位至尊。
朱祁镇手中茶盏“咔”地一声脆响,细缝如蛛网般迅速蔓延在雪白瓷面。他目光沉沉地盯着案前,却半晌未语,他根本不知京中已有重兵布防。
“陛下息怒……”王振眼珠滴溜乱转,立刻弯腰低语,“今早老奴亲眼见徐大人调兵,说是依令行事……”
“徐有贞!”朱祁镇的声音骤然拔高,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怒喝,“传他进殿!”
大殿门外一阵混乱。须臾,一道踉跄身影奔入殿中,竟因太匆忙,官帽已歪了半边。徐有贞扑跪于地,头贴金砖,冷汗淌至鬓角。
“臣,臣不敢欺君!”他的声音带着惶急,“臣之所以调兵设防,皆是奉郕王殿下手谕……言明使团入京恐有滋扰,务必严守街防。臣……臣以为此举乃奉陛下圣意,万望恕罪!”
话音刚落,也先唇角便掀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他抬眼看向龙椅上的朱祁镇,语气阴柔:“哦?是郕王殿下?”他故意将“郕王”二字咬得极重,每一个音节都像钉子敲入朱祁镇的心口,“就是那位多病文弱、骨血未盛的小王爷?”
朱祁镇面色陡然一寒,指节泛白地攥住扶手,袖下的青筋如游龙般跳动。他不必抬头,也知道周围众臣在面面相觑,等着看这对皇家兄弟的好戏。
王振立刻趁势点火,嗓音柔得像春水:“陛下,老奴早就忧心,郕王近来与兵部来往过密,又常向徐大人借阅边关兵册,此举,怕是意有所图。”
他说着,袖中有意滑出一页折好的文书。纸页落地,恰好翻开的一角写着“紫荆关布防”几个朱批小字,落款赫然是“钰”字。
大殿之上,众臣俱惊,也先站在殿中,神情似笑非笑,仿佛正欣赏着一台精心设计的戏。
而朱祁镇的手,终于缓缓松开了裂了的茶盏,杯口碎片落地,在大明宫廷最尊贵的金砖之上,发出一道脆响,如破冰前的第一声风雷。
也先的指节缓缓摩挲着鎏金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荡漾,映出他眼底一抹暗藏锋芒的精光。他的目光掠过龙案,落在朱祁镇微颤的手背上,那捏着扶手的指节已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下一瞬便要碎裂。
而殿下阴影处,王振低垂着头,嘴角却悄然勾起一抹薄笑,像只嗅到血腥气味的老狐。
“人言皇帝陛下幼时登基,天资聪慧,断事如流。”也先忽地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烈酒自胡须滴落,染湿了胸前的御赐蟒纹,"可如今……竟被亲弟弟摆了一道,倒也真是……”
他顿了顿,目光玩味,语调却愈发缓慢,像钝刀割肉,每一个字都像落在殿中众臣心头:
“有辱天子之威啊。”
殿角一声脆响,铜鹤香炉中的香灰陡然塌落,宛如崩断的最后一根神经。
朱祁镇指节紧扣扶手,掌心早已被鎏金龙纹硌出一道道红痕。他脑中浮现出杭令薇那日在殿上拒绝婕妤册封时坚定如剑的目光,又闪回朱祁钰伏案苦读,眉头紧蹙的模样。两人,一如他心头的钉。
他缓缓勾唇,却笑不达眼底,嗓音低得像藏锋的刀:“太师说笑了。郕王年少气盛,性子鲁莽,朕这个做兄长的,自当……”
他话音一顿,眼底光芒骤冷:
“严加管教。”
王振眼中精光一闪,适时将早备好的圣旨呈上。金龙盘飞的绢缎卷轴缓缓展开,朱笔所书“禁足”二字鲜艳如血,仿佛正从宫墙顶端滴落,砸在郕王府上空的阴云之中。
“本太师就喜欢陛下这般明事理!”也先拍案而笑,腕间七宝手串撞击桌案,震得茶盏微颤。他笑声里带着一丝蛮夷的张扬狂傲,那些藏在铁甲缝隙里的血腥气息随动作散开,直逼御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