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着画笔的手第一次抖得如此厉害,他动动嘴唇,“妈妈”两个字从口中吐出,好陌生。
那是一些破碎的片段,似乎他被这样揽在怀中过,似乎有人给他哼过这首歌,带他看过这片星辰。他探出头去往外看,月明星稀,星辰寥落,只有月牙边的那一颗闪烁着,比起笔下的星星璀璨成堆,它好孤独。
秦竞声没有在家,他得以把这间隐秘的房屋搜了个底朝天。里面没有关于母亲的只言片语,连一张照片、一个名字都不存在。
他在房间中静静坐了一夜,用那落了灰的画板含着眼泪画下歌词中的星轨与银河,还有一只孤零零的小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或许是在最孤苦无依的时候见证了母子情深,更可能只是单纯而迟钝地,想起了唯一可能全无保留给予自己爱的妈妈。
这幅画像是一封信,没有言语,无处可寄。第二天到学校的时候南之亦已经被红姑送走,匆忙得没有一句告别。
秦述英莫名有种感觉,不想把与母亲相关的东西留在秦竞声的房子里。此刻他终于有些像个十六岁的孩子,手足无措把无处安放的感情投放在下意识靠近的地方。磁带和画一起滑进太空舱形状的投稿信箱时,秦述英有些发懵,想取出来的唯一路径是去找陆锦尧,可陆锦尧的联系方式早被他自己扔了。
他也没忘记南之亦提醒过自己,秦家陆家水火不容,陆锦尧不见得会对他有好脸色。
应该让南之亦帮忙要回来,可是她已经走了……要么半夜把信箱撬开?看着这由陆锦尧亲手制作的精致玩意他又有点不忍心……直接去跟陆锦尧摊牌要回来算了,大少爷总不至于这点气量也没有,演也得演一下。
盘算这么多,秦述英还是在看到陆锦尧走过来的一瞬间落荒而逃。
他躲在罗马柱背后,看到那幅画被陆锦尧亲手取出来,拿在手中,带走——原来隔空的细小连接,就已经让他很满足了。
展览开办的第一天,秦述英挤在人群中去看。陈真的画被挂在最显眼的地方,充沛的想象力与大胆的笔触确实配得上独一块版面。秦述英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在人海里转头望见被簇拥的陈真,杏花般的眼眸中宛若下了一场流星雨。
秦述英莫名其妙地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不自然地垂下眼眸。
人们只顾仰头看,秦述英最先发现地上也有光屏。一座冰川缓缓在其中孕育,穹顶落下雪,冰川随着雪花逐渐升腾,最终倒悬、融化。
滴落的冰晶化作白茫茫一片,水渍像铅笔的痕迹,又像水墨晕染,灯光渐暗,天地都被这些痕迹充盈成混沌。冰川轰鸣崩塌,白雪四散,水渍行经变成星辰轨迹,迅速点亮了整片黑夜,最终化成一道银河,一叶帆船在其间摇晃。
观众纷纷发出惊艳的赞叹,从构思的精巧到灯光的拟态都精湛绝伦,很难想象这是陆锦尧重压之下的手笔。唯有秦述英愣在原地,忽略了周遭喧嚣,耳边只余随着小船一道出现的背景音乐——钢琴演奏的,那段磁带中的旋律。
定格的画面是秦述英彩绘的动态,投影在黝黑的展厅,循环播放着冰雪化为银河的光轨。卷首语是陆锦尧续写的那行诗。
——星斗也落下,于是不再孤独。
说出来陆锦尧永远也不会相信,秦述英那天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份礼物——被选择、被珍爱,像隔着好远得到了一个拥抱。在光影斑驳与音符跃动间,秦述英曾下定决心要竭尽所有去回馈这份礼物。等到可以和陆锦尧站在一起的那天,告诉他,我还想给你画很多星空。
可十多年后的秦述英面对陆锦尧的发问,只余一句:“没有,没见过。”
他感觉到陆锦尧的远离,灯光亮起,星辰消逝,那人的容颜早已褪去了少年时代的稚气,在不插科打诨的时候带着冷漠的威压。
总算要说正事了,秦述英还是更习惯这种针锋相对的相处模式。
“秦述荣分你多少?”
“五成。”
“我给你七成,”陆锦尧手中转动着茶杯口,“你把小白楼按死。”
秦述英愣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小白楼的股权和陈硕有牵扯,你要对付陈硕?”
“没有,他早就撤出了。之前给白连城的所谓承诺和产业只是障眼法,那些融合的股资不在陈硕手里。”
陆锦尧再怎么缜密也不可能防自己防到这地步。陆家在淞城的桩石只有陈氏,他还能把产业放在哪?还是说……
陆锦尧看穿了他的所想:“我从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小白楼。”
跑惯了江湖的□□头子脑袋都是别在裤腰带上的,明面上的产业总有被盯上的一天,白连城这样狡猾的老狐狸肯定会留一大笔洗白的产业隐藏起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藏起来的财富深不见底,这也是秦述荣和秦述英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把白连城逼向绝路的原因。
秦述英眯了眯眼:“你盯上的是他的老本。”
“白连城这种地痞起家的人这辈子没出过国,甚至抵触国外。九龙岛离避税天堂这么近,还有国际化的资本运作手段能保本增值,”陆锦尧抬眼看他,“你猜,他会把钱放在哪里?”
九龙岛和荔州是陆家的地盘,藏得再深被翻出来也不是没可能,但时间太短了,即使陆锦尧在小白楼转移秦述英的注意力,短时间内查清楚产业分布还要悄无声息地收购,这么一大笔钱,被秦述英紧紧监控的融创也没有大额的外债支出……
陆锦尧看他陷入冥思苦想,云淡风轻地一笑:“不能买,但可以借。”
秦述英眸光一凛:“你做空白连城地下产业的股票?”
陆锦尧弹了弹杯身,白瓷发出脆响:“嗯,总算想到了。”
“这么大额的举债,是谁给你的担保?融创明明没有异动。”
“九夏。”
秦述英彻底沉默了。这是首都给陆锦尧的考验,成则愉快分成认可其加入,败则永远被拒之门外并背负巨额债务。算算这背后可能的亏空,短时间内连融创都没法拿出这么多资金救他。
陆锦尧还是……胆子太大了……
“你在冒冷汗,”陆锦尧站起身,走到他身前,“害怕什么?”
陆锦尧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只要秦述英把小白楼涉毒的事情翻到台面上,陆锦尧顺势把白连城和地下产业的关联披露出来,股价势必大跌,做空者必定赚得盆满钵满。既攫取了最大限度的财富,又彻底断了白连城的退路。
“陈硕从最开始就在配合你查白连城的地下产业?”
“虽然你可能不信,但其实并没有,”陆锦尧耸耸肩,“他到现在还以为自己被你套牢了,等着我去救。他是需要一点教训,先前背地里和秦述荣走那么近,我当然不可能草草揭过。”
陆锦尧的冷漠和狠绝程度远超过了他的想象,谁都说秦述英疯,但真要论起手段狠辣,他不一定是陆锦尧的对手。
陆锦尧凑近他,面色不改地仔细看他表情:“之前你问我为什么不罚陈硕,现在的答案,你满意了?”
秦述英现在面前有两条路,要么按照原计划和秦述荣翻脸,彻底把小白楼的龌龊事翻出来,但这不仅没法达到套牢陈硕的目的,还直接成全了陆锦尧的做空计划,陆锦尧会借此顺利获得九夏的认可,假以时日淞城金融市场的半壁江山必将被他们联手叩开;要么任秦述荣去侵吞小白楼这个大雷,陆锦尧必然会“慷慨”地支持白连城报复,最后爆雷同时炸伤秦家和白连城,陆锦尧照样坐收渔利。
陆锦尧怎么都不会输,是秦述英进退维谷。舍弃小白楼,他将被所有人视为背叛;保全小白楼,秦家会被埋下个大隐患。
秦述英语气寒冷:“既然你胜券在握,为什么不直接翻小白楼的烂账?”
“从市场的角度看,我来翻且我得利看上去像蓄意陷害,你来翻显得客观些。”
但还有一点很奇怪,陆锦尧明明可以等着秦述英自己发疯和秦述荣翻脸,然后踏入陷阱。为什么要告诉他?还说要给他好处?
陆锦尧把手搭在茶壶上,试了试温度,又给秦述英沏了一杯茶:“我不相信你是会容忍小白楼这种地方存在的人。另外,你似乎不太需要秦家的庇护。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考虑一下我?”
“你疯了?从你踏入淞城的第一天我就没放弃过要置你于死地。”
“很多人曾经都这么想,比如陈硕。”
驯服凶猛的鹰犬是陆锦尧的基本功,秦述英差点忘了。他很想打翻面前的茶盏,但潜意识里又怕烫到陆锦尧的手。
于是秦述英冷笑,推开他下楼。陆锦尧神色未改,举了举茶杯,问他:“你还没回答我,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