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尘仙子居所,方祭山。
微尘仙子喜静,故而寒仪一人前往拜访。方祭山上梧桐遍地,只是山外春意不透,本该象征着生命力的梧桐如死木,密密麻麻成了满山的墓碑。少有的几片枯叶摇摇欲坠,孤单盘旋至地面,铺作堆卷千层的落黄一片。
落黄叶脉连接的末端还留有半点绿,汇聚在与树相接的叶柄上,看似漫长生命线的尽头仍存在着一丝对人间的依恋。不过这份不舍终将化作尘泥,续养梧桐,继而轮回出新的一生,新的落叶。
踩叶如踩雪,寒仪在这悲凉的山间走了几日,日复一日的“簌簌”声下,他才终于等来了身后的应答,回首时,层层枯黄划过眼前。
梧桐疏落,重叶障目,一道声音自叶片后的世界响起:“落叶萧萧更添愁,怎待佳人顾西洲。”
是微尘。
转眼,殿起林间,微尘仙子立于门前,给满山寂然里带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生气:“寒礼道友,久仰。”
寒仪双手相交,回之以礼:“微尘道友。”
微尘从未牵涉门派世事,自然不知眼前这个在外受万人敬仰的寒掌门对她行了多郑重的一个礼。当然,她不在意寒仪压弯的脊骨,她在意的,只是见到寒仪时,自己枯木灵欲将他吞噬的那份冲动。
她看着寒仪,一步步走近,越发确认了什么——求取长眠之人多得让她厌烦,如今她却对寒仪来了兴趣:“我见过许多人,却独独未曾见你。道友身负通天之法,享无边寿元却心向长眠,此番又何苦为他人索求‘长眠’,他之于你为何人?”
寒仪没有正面回答微尘的问题,而是给出了自己的身份:“我于他,为师为父,他曾予我新生。”
微尘看来,“新生”二字从寒仪口中说出实在可笑。她没有再接寒仪的话,只是盯着寒仪灵魂深处的枯腐,用目光挖掘着他。良久,微尘转身走向室内,远离间,丛丛灵木从寒仪脚下伴生铺路,得到灵木的允许,寒仪走进殿门。
此时微尘已自如坐于茶案前,席上茶具已备好,她伸出掌心,示意寒仪向前。寒仪自然知道取长眠没有那么简单,若是微尘无意世俗之物,便少不得要以道法为易,于是他顺着指引落座。
微尘只倒了一盏茶,没有寒仪的份。玉瓷在她指尖把玩,她似笑非笑,试探着寒仪取药的态度:“依道友见闻,人死后归于长眠,伤痛症结之所何在?
她若有所指:“长眠于世,魂散红尘,便是无处不在,无时不休,天地皆我。我对生死毫无所觉,也无法想象,我会为我的死亡而难过。
“我期待长眠,也无所谓不长眠。偏偏是我最顺应自然,当身边的人一一走过,我却偏偏不得长眠。那些为求生而不择手段,到我这求取生道的人不计其数。狂热地求生,最终还是将屈服于命运,归于长眠,不愿长眠的意义又何在?”
微尘困在枯木生死之局久矣,今日见寒仪明有衰亡之势,却无求死之举,撑着一口气,也要流于世间,与自己对死亡存有期待,却孑然存活于世,同又不同。
寒仪既有求于她,因果相抵,自然也要有所诚意:“人存于世一字‘寿’,不愿长眠者,求生求己,以寿数光阴换人间未竞之事。在远离长眠的那段时间里,生人行其所求,圆其所道,道之不同,便有凡生众生相。”
“道友观‘我’相如何?”微尘似乎并不在意她与寒仪不过初次见面,刁钻的发问下,寒仪有些探不明她的态度。
论“相”一事,回答得认真,倒显没有分寸;回答不认真,岂不平白浪费二人时间?
寒仪心里有事,最终还是没有推却,以他上山以来,观方祭山万物所感回应:“依礼之见,道友以枯木之心,无谓叶生叶落,于山林小轮回外,敢窥生死变换。然,人非此间树木伫立不止。道友欲向前,弃生存而求死亡,舍躯壳而归万物,却对向死之道还能如何容生一问有所寻。
“有所寻故有所求,只是礼以为,存亡二道,于道友而言已然归一,进退皆有其法。道友对于生的保留并不为生,而是为圆死后生死道之异同。草木仍有枯荣交替,人间之魂散聚共存,轮回未竟,道心不灭,生死皆同。生死一事上,世间已是少有人能如道友这般随意自在,圆满于行。”
寒仪话末,微尘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会儿,掌心下陷,浸泡中的陈叶泛出丝丝绿意,从内部蔓延回春,扰动杯中幽谭。不过茶水微漾仅仅几息,当受杯壁禁锢的涟漪失落后,那份生的气息也随之消散。
微尘并没有评价寒仪的话,转而提了新的观点与寒仪共论。
日落月升,轮转三日,二人言语之间,已是过境千年。
此时,微尘终于满意地放下了杯盏,将话引到了寒仪关心的东西上:“道友此行欲求长眠行药,我自不会为难。不过——”
她故意拉长了转折,看着寒仪浅笑,“长眠药效生否,需观用药人自己是否愿意醒来。‘长眠’能带人走出长眠,也不会剥夺任何人长眠的权利。”
三日论道不见寒仪有所动容,微尘也信了自己的生死之道并不能动摇眼前之人来这取长眠的决心。如今,她却在这一句话后感受到了寒仪身上再次爆发出枯朽之意。微尘心里有了猜测,她没有放过寒仪,明晰发问:“你能确保,你要救的人,不是同你一般想要归于长眠吗?”
寒仪回答不了她的问题。
辞远是否愿意醒来?
若是之前,寒仪会认为,辞远定也有放不下的人或事。辞远是有才华的人,自幼对仙门百家玄妙的功法有所神往,可这能成为辞远想活下去的理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