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恩节是西府的大日子，九陈王将入宫之日选在这一天，说是重视也好，说是敷衍也罢。反正自头三天起就在准备，一如既往的热闹非凡，谁也看不出门道来。唯有在茶余饭后，好说的闲人捧着一个小茶壶游街，街头巷尾的念叨那么几句，才有人恍然大悟。

原来今天，也是西府王后第一天入宫的日子。

听牙馆中并没有想象中的热闹活络，空气中氤氲着说不出的压抑，憋得人喘不过气，笑不出来。兵士们低垂着头，麻木忙碌，和贪官捧着自己的酒葫芦笑眯眯地现在二楼廊上，看着流桐提了短剑出去，忍不住打了个招呼。

“姑娘这是要去哪儿啊。”

“去街上逛逛，瞧瞧有什么意思。”流桐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和贪官眯着眼睛灌了口酒，只远远地说：“可莫要忘了晚上的宫宴。”

没人答他，和贪官也不恼，抱着酒葫芦回身进了一个屋子。

屋子里围了几人，桌上摆着老远就闻得见香味的珍稀佳肴，一个精致的酒壶，一个玲珑的玉杯，尝菜的却只有一个。

穿着红色的华服，紧着腰身玉缎，额间束了一颗鲜红的碧血目珠子。身后长发散乱，眉间冰雪如霜，高冷孤傲，清华一身，闲逸之色竟出奇地自这满是华丽中溢了出来，格格不入，却又自成一派。

身旁有换了文袍的长乐布菜侍奉，阿将站在身后，半面戎装精神抖擞。在外围就是文野星君带着一众使君兵官，看不出多么大的恭敬，只剩下循规蹈矩的木然，等着这位殿下、西府未来的王后，进过饭食。

殿下不紧不慢，视若无睹，这顿饭直吃了近半个时辰，才方方放下筷子，而那酒壶中的佳酿，更是一滴都没有碰。

“我吃好了。”他一边擦着嘴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

文野星君摆了摆手，底下人心领神会，落了帘子又出了门去，不过多时便带进来一个衣服着饰都与他们大不相同的人。

那人拱手作揖，恭敬地道了声“王后”。

“吾乃西府恭礼官，奉我王旨意特来参拜王后，稍后便带领王后入上宫，还请王后尽快收拾着扮，莫要晚了国宴。”

桌上那人不动声色，顿了少顷后才道：“晚上的国宴，到底是为西府有了王后，还是为西府永恩节。”

孰轻孰重不言而喻，可那恭礼官的回答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那人衣袖一摆，不等恭礼官答话，便提了衣摆起身，“长乐，着饰。”

午时，那架势颇大的和亲队伍又一次启程了，浩浩荡荡，穿过了大半个中都。神兽三步一吼，五步一怒，气势恢宏。

未过半刻，这神兽之吼突然引来无数鸿雁飞鱼，铺天盖地，萦绕盘旋，其声高鸣，久久不散。

这宏大的阵仗老远的就引了人来看热闹，街上近乎水泄不通，所幸兮伯驽提前安排了人把护两边，让出一条宽敞的大路来。

这动静被上宫中的人瞧了个清清楚楚，尤其是那高耸的入云殿内，身披黑色大袍的九陈王，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拥着美人，似笑非笑地说道：“引来群野簇拥，相送相迎，此番盛景可真是叫人羡慕啊。”

身边的美人不屑一顾，挑着一边嘴角却显得媚眼如丝。“羡慕又如何，白妃娘娘入宫时衣嫁颇多，车队长到半个中都，人人羡慕，可如今都在云瀚玄宫中积灰。我孑然一身，却有了王上一片真心，千金不换之物，谁又羡慕得了我？”

九陈王终于从那老远的阵仗上收回目光，对着身边这人，轻笑一声，听不出喜怒。

队伍中改了文野星君和恭礼官走在前排，和贪官跟在其后，长乐阿将一左一右守在轿辇两侧，然后便是一众使君兵将，比之以往只多不少。

可偏在这众人都沉浸在一片热闹或压抑的氛围中时，不知是哪里传来了一阵爽朗笑声。那声音异常清晰，穿破了周遭的杂乱，直抵过来。

阿将最先发现了路旁屋脊上蹲坐着的黑衣男子，看上去像是个少年，眉眼间还留着几分少年人的英气，可偏偏鼻子下两撇小胡子格格不入，一看就是自己随意粘上去的东西。

阿将无意在这日里生事，装作看不见，却又时刻小心着这人。

“男儿当顶天立地，赚得功名利禄，赢来身前身后事，方才不负这天之恩赐。”

这声音如同方才那笑声一样，叫众人听得异常清晰。

恭礼官已经仰着脖子去找了，其余人都心照不宣的充耳不闻，目视前方。

阿将攥紧了腰间的佩剑。

雁下队伍不停，路旁人影涌动，一切井然有序的进行着，为这一场岌岌可危的婚礼。

文野星君在出发时便暗暗吩咐过：“这场象征着东西府允和的婚宴，无论如何都要顺利进行。”

哪怕要求男子和亲，哪怕不败城换了羞辱的牌匾，哪怕婚宴次于永恩节的国宴，哪怕除了兮伯驽和恭礼官没一个西府上官来迎，哪怕九陈王至今都没下过一份旨意，这场婚礼都不能停。

忍辱负重的不单单是一时，恐怕只有路旁看热闹的民众，才会情不自禁的感叹一句：“这位可是我们的王后啊。”

然而，有人明显不想这场婚礼顺利下去。一旁拥挤的街道突然传来了不小的尖叫声，接二连三，此起彼伏，且愈发的向这边靠近。

那声音突然近了，乌泱泱的人群突然混乱，却又在路边兵甲的抵抗下被两面夹击。哭声与叫喊声混成一片，男的、女的、老的、小的。

这时，猛地从混乱的人群中窜出一匹白狼来，眉心一缕红毛，连带着猩红的双目和尖锐的獠牙。它跳到了队伍前面，放慢脚步谨慎小心地警惕着他们。

恭礼官最先失了分寸，瞪大了眼睛指着那边，却结巴地半天都说不出来话。

兮伯驽一呼百应，西府的兵士们迅速的将轿辇团团围住。阿将拔出剑来，连同东府的守卫守住内围。严阵以待，蓄势待发。

百姓们跑的跑，喊的喊，还有看热闹的，还不要命的想往前凑，唯有屋脊上的那位少年人，支着脑袋侧躺在高处，咧着嘴看向这边，好像发现了多么有意思的事。

文野星君抬了抬下巴，示意那只亮着獠牙随时扑上来的白狼。

“你的？”

“我的。”少年笑得异常无害。

文野星君也跟着他笑了笑，“那怎么，想来抢亲，还是自觉高于我主，想取而代之？”

“不不不，我可无意入上宫。”少年把玩着腰间的短剑说：“我就是出于好奇，想来见识见识未来王后的样貌如何，毕竟日后进了上宫，我等小民可就见不着了。”

他说得这般轻松随意，但事实却并非他想当然的那样。王后入宫途中，岂有下轿容他人一观的规矩，可前头那白狼不仅不退，还慢条斯理地迈着步子，大有种要逼上来的架势。

“只看一眼，又少不了肉，王后不该大度待人吗，怎么连看一眼都不许。”

“可方才小公子不是还说男儿当顶天立地吗。”

“那是常人所以然。”少年人立马坐了起来，一手搭在腿上道：“王后行非常人之道，所以我便好奇，那该是个什么样的男儿。”

文野星君向后看了看，所有人不动如山，轿辇周边的重重包围却不知在什么时候，悄然露出了些许破绽。

长乐不做声的下马上车，将外面的情况尽数说来。

“兮伯驽恭礼官一声不发，未必就不是他九陈王派来的人。”争执的中心并没有想象中的慌乱与担忧，他平静地抬了眸子，目露寒光。“看来今日这下马威已经等不到我下马了。那无赖有些本事，若是西府的人不作为，怕是我也很难顺利进了上宫去。”

半晌，他突然一笑，声音穿过轿辇，清晰又利落地说道：“好啊，我也并非是看也看不得的人，你且上前来，你容你一观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