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转身准备回去时,她被县衙大门口的一名衙役认了出来,问她是不是宋伯远家的小子。
她点了点头,也问他:“你认识我爹?我爹呢?”
那人没回他,只是带着她进了县衙。不管问他什么,他都一副三缄其口的样子,宋昭清也泄了气,只觉得被带着走了很久很久,七弯八弯的被带到了一间很大的屋子里。
有一个慈眉善目的老爷爷问她是不是宋伯远的儿子,她点点头。
老爷爷笑着摸摸她的头,夸她长得很秀气,和她爹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瞧就知道是父子俩,还问她叫什么,她说:“我爹还没给我取名字,平常都叫我小名昭昭。”
那爷爷叹了口气,“昭昭,待明君其知之兮,惜日月之昭昭,你爹对你寄予厚望呀。”
她小心翼翼地问对面的人有没有见过她爹。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县令突然跳出来,一扫往日的凶神恶煞,脸上的肥肉被嘴边的笑堆着往上挤,像话本上吃人的怪物,看着着实骇人。
他说出的话落在宋昭清耳中更衬得他像个吃人的怪物。
他说:“你父亲为官府尽忠殉职,乃忠义之士。虽是犯官,功过相抵,特赏银百两,允以风光大葬。”
嗡的一声——宋昭清只觉得听到了什么笑话。
“宋郎,张大人念你年幼失恃失怙,特许你进入县学读书,望你承续父志,莫负厚望。”
接下来的事,宋昭清已经有些记不太清了。
她被人压着向面前的大人磕头谢恩,面前人青绿色的衣袍上绣着两只栩栩如生的大鸟,两只鸟蹲下身子把她扶起来,带她去见父亲。
宋昭清无意识地跟着他们见到了父亲的遗体,然后放声大哭;接着被安排住进了县衙里那两只鸟的隔壁;被安排着参加了父亲的葬礼;被安排进了县学。
等宋昭清从失去父亲的悲恸重醒来时,时间已经过去了月余。她想问清楚父亲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死的,所有人都告诉她是在与民械斗时,保护上官不慎受伤。宋昭清不信,她想起祝大和龚叔,但等她准备找人时,却突然被告知祝大得了急病去世,龚叔失踪。
宋昭清默默地从县衙里搬来出来,不再去县学上课,每天只独自一人坐在家中小院里发呆。邻居王婶子可怜他一个人,时常派自己女儿给宋昭清送饭。宋昭清接受这份默默的好意,只在晚上偷偷的把县令给的银子塞了点在王婶子家门口。
宋昭清的沉默一直持续到宋家主支来人接她。
她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父亲有这样显赫的身世,居然是前任礼部尚书宋懋的儿子,现任工部郎中宋叔明的大哥。
她本不想回去,但他们拿出了半年前父亲寄去的书信。
信中父亲恳求宋家能派人将自己接回去,说永丰县苦寒,学风凋敝,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承宋家志,进宋家家学学习。还请求祖父为自己起个名字。
来人自称宋昭远,家中排行第二。
宋昭远告诉她,她在家中小辈中排行最前,是长孙。他们这支有三房,二爷在工部任职,与一子三女在京城居住,等闲不归家;还住在府里的只有老太爷和三房,如今还添了一个她。三爷宋季轩在府学讲学,有二子一女,大爷便是她的父亲,如今大房一脉只剩她一个人。
宋府祖宅在平江府,离永丰县有近千里,宋昭清摇摇晃晃了大半年才到了宋家。
宋府很大,即使是从前她觉得弯弯绕绕的县衙在这座建筑面前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宋昭清就这样又被人弯弯绕绕、晕晕乎乎的带到了一个老爷爷面前。
老爷爷并不十分和蔼,自称是她的祖父,还为她取了名字——宋昭清。说她既然进了宋家的门,就要守好宋家的规矩,做好兄长的榜样。
起初宋昭清并不明白这句话背后的重量,直到她第一次因为贪玩没有按时完成课业被罚。
先打手再罚跪,跪完了继续抄书。任凭她嚎哭,祖父也不为所动。等她意识到自己是个女孩子不用受这份罪时,全府上下已经都知道大房的大少爷回来了。每每宋昭清因受罚想坦白时,看到祖父严肃的神色便退却了。久而久之,宋昭清也接受了自己以男子的身份在外行走并乐在其中,毕竟看宋家的女儿们比起旁人虽能读书习字,但到底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闲不住。
再者,她还想再回到永丰县看看。
父母亲一直是横在她心里的一根刺。这府里都是一群凉薄寡恩的君子,当年不许她把父母的坟迁回来,现在连她清明想要回去祭拜的请求也一并驳回。
她曾经偷偷地打听十几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爹父亲从前对老家一字不提,却在死前不久留下一纸书信让自己认祖归宗。她最不信自己的父亲会为了保护什么大官牺牲自己,越长大她越觉得这话就是骗小孩的笑话。
偏偏这话永丰县衙的人信,宋府的人信,所有人都信了。
她不信,什么犯官,什么功过相抵戴罪立功,她爹从不屑当什么官,更不是什么赶出宋家的落魄少爷。
府里的人都嘴严,但时日渐长,总有忍不住嘴快的人,她等得起。
做男子总是要便利些,不必急着成亲,不必束之高阁,她可以亲自把爹娘接回来,堂堂正正地接回来。
不过是要读些书,她不蠢,只是从前不曾用心罢了。
不过,宋昭清捏着手中的书页发呆。她从前想的到底是简单了些。易钗而弁,哪有那么容易。小时候还看不出什么差别,年纪渐长以后她只能学着束胸,每每高声说话还要故意压低自己的嗓音。而且,算着年龄她该来月信了。
宋昭清的母亲去世的早,身边没个贴心婢女,她又做男儿打扮在外行走,自然没人教他这些,这些事,都还是宋昭清偷听府里小丫鬟们聊天知道的。
寸步难行啊……
宋昭清放下书册,只觉得一步错步步错。幼时确实思考欠妥当,被宋昭恒、宋昭明一激着就去参加了县试、再之后和宋昭恒赌气撺掇宋昭明和自己一起去拜严老师为师、再到现在参加院试,她早已是深陷泥潭脱不开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