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山腰一座八角石亭边,萧翊勒缰驻马,将陈希青放下来。
“去罢。”
陈希青望着他,掀开帷帽。
她脸上还有未退尽的红妆,两腮粉糯,口脂娇红,刚经了些风,鼻头和眼周有些泛红,笼在白茫茫的浓雾中,更显得柔美娇羞。
“王爷……要一起吗?”
她说时,并不那么确定。
岳氏的罪名是叛国通敌,当年多少人避之不及。
萧翊于斩首当日,在众目睽睽中为岳氏满门收敛尸身。
那时陈希青年幼,看不懂他的举动背后需要背负多少猜忌与指责。
现在想来,当时的他,眼里有着某种难以与人言说的痛楚,只是她,并不想去看。
萧翊目光落在她身上好一会儿,继而看向前方停下的马车。
一身白衣锦袍的女子低垂着头,手里挽着一个两屉的食盒,从车厢里走出来。
驾车的女剑士扶着她下车。
“子佩,你太心软了。”
萧翊的声音如云雾深山中一声钟磬,回音沉重,荡在陈希青心口。
她低下头,转身走去荒墓。
此时,轻燕跳下车,抱着竹篮,向她跑来。
合墓足有半进院落那么大,笼罩着一层白霜雾霭,走近一点,才能看见平缓隆起的墓顶。
空气里全是阴湿的水雾,融雪的地上显出斑驳的青绿草皮,一方无字的青石墓碑上覆着苔藓,安安静静立在地上。
碑旁还有座独立的坟冢,是八年前,陈希青亲自修的。
坟头的青苔,盖了一层晶莹的霜,坟前有一方较小的磨黑石碑,描金写着岳若彤的名字。
“娘,外祖,舅父,哥哥……子佩来看你们了。”
轻燕摇燃火折子,点燃冥钱元宝燃起,火光照亮陈希青清丽的脸。
她燃了香,举香跪地祭拜。
拜完后,也不起来,一边擦泪,一边将纸元宝丢进火堆里。
轻燕哭起来,把三蝶糕点摆放在碑前,嘴里絮絮叨叨:“太老爷爷喜欢青团,二少爷喜欢海棠酥,三少爷喜欢开口笑,夫人喜欢米糕……小姐都给你们带来了,你们看看她,小姐……小姐要嫁人了……”
陈希青看了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轻燕,向她伸出手:“你的身契呢?”
轻燕用手帕擦了鼻子,从腰带内里翻出个帕子包着的方胜,递给陈希青。
陈希青将帕子抖开,打开方胜,那泛黄的纸,薄得发脆。
“谁道,这世间的人,哪个不是命比纸薄。”陈希青幽幽地道。
轻燕与陈希青同岁,是一个疯癫的女乞丐所生,无名无姓,虽疯癫,却也在懂得哺乳喂养幼女,拼了性命也不让人牙子把孩子抱走。
轻燕四岁时,疯母在破庙冻死了,她没有钱吃饭,也没有钱安葬。
正值节日,她在集市看到衣饰华贵的陈希青,于是用从乞儿们那里学到的几招,偷了陈希青的荷包,被岳子珩当场抓住。
岳子珩见是这么小的乞儿,浑身冻得满身冻疮,血口冒脓。
他不忍心责备,想给些银子打发了,但陈希青却牵起乞儿满手泥污的手,用自己的白绸丝帕,给她擦手上的冻疮,问她疼不疼。
岳子珩便将乞儿买下,取名轻燕,替她安葬了母亲,将她送去陈府,陪伴陈希青。
岳氏获罪后,奴仆都遣散了,唯有轻燕在陈府,所有人都忘了,她的身契是签给岳子珩的,她是岳府的奴婢。
轻燕抹干眼泪说:“奴婢是奴,命当然比纸薄,小姐不一样的,小姐金贵,是世上最珍贵的……”
陈希青手一摆,将那薄纸丢进了火堆里。
轻燕大惊:“小姐?!”
“轻燕,”陈希青握住她的手说,“你莫再说自己是奴,你是我妹妹,从来都是,你的命是薄是重,都由自己说了算,懂吗?”
轻燕又哭起来,抽得喘不上气,一把抱住陈希青,心想自己做得最正确的错事,便是当年,烟花盛放,集市喧闹之时,冲进人群,偷了陈希青的荷包。
脚步声由远及近,绣鞋踩在浅草厚雪上,发出雪被压实的挤压声。
白色的狐皮大氅带着雪绒的毛边,在陈希青的缁色锦袄旁轻摆着。
轻燕瞬间收住哭声,见这姬妾来墓前凑热闹,一时急了,眼泪糊在眼睛上,张口就道:“这是你能来的地方吗?你懂不懂规矩。”
“轻燕,不得无礼。”
陈希青低垂着头,并不想与这姬妾周旋,也不管萧翊是否给她封了位份,冷冷地说:“姑娘,此乃家母之墓,请回避。”
那姬妾却立即跪下了,双手交叠,高举过额,拜了下去,声音颤抖地说:“姑姑,子鸢来看您。”
陈希青怔住,而后猛然抬起头,看向身旁的女子。
一时心头百感交集,那秀丽眉目,如皎月星河,肤若凝脂,唇若樱檀,笑起来如春风化雪,极温柔的模样,含情的眼里总有化不去的泪意。
轻燕依稀辨认出了她的容貌,“表小姐……”
陈希青慌忙抚上岳紫嫣的脸,“真的是你?子鸢,真的是你!”
“傻妹妹,是你为我求的赦令,怎的你自己不信了。”
岳紫嫣覆住她的手,让她更真切地确认。
陈希青哭着笑起来,紧紧抱住岳紫嫣好一会儿,才放手。
岳紫嫣将手边的食盒打开,拿出里面的黄纸香烛,开始祭拜。
陈希青在火光中,回头看了一眼古亭的方向,萧翊正背对她们饮茶,身后站着息风和那位刚刚驾车的女剑士。
待岳紫嫣拜完,陈希青问:“子鸢,你怎么会成了萧翊的姬妾?”
岳紫嫣将陈希青扶起来,看向石亭,道:“你可听过翎王一掷百金,与花魁若璃春宵一夜的事?”
陈希青似如梦初醒,说:“难道……”
“对,”岳紫嫣看着陈希青的眼,“我在暖玉阁的花名就是若璃。”